台詞而已,又不是做不到。
叮。
突如起來的脆響,讓本凝重的氣氛出現一瞬裂隙。不響,悠悠餘音讓人心顫,柳以童悄悄擡眸,瞥過去一眼。
她發現,是導演助理為了緩和氣氛,正給導演組發茶水,耐摔的小鋼杯被阮珉雪接過,但女人沒喝,隻順手放在了身邊,不知是否刻意,杯身别扭撞了下金屬椅腿,發出輕響。
柳以童看到椅腿就收回視線,沒往上看。
視覺被壓制,聽覺卻靈敏,她聽見阮珉雪那邊正在翻劇本,本隔着距離,本是布滿機器底噪的環境,女人撚指翻頁的簌簌聲,卻格外清晰。
柳以童惱自己:
是我太在意嗎?怎麼覺得那人存在感異常高?
張立身盯着少女看,少女卻固執,頭也沒擡。他轉頭又看身邊阮珉雪,方才翻劇本嘩嘩作響的女人,此時已停了手,指頭在頁腳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視線也落在對面少女臉上,似是在等什麼,然而少女倔強,愣是從頭到尾沒對上一眼。
全組都在等,張立身懶得浪費時間,直接對柳以童開口:
“你要我删了這句詞,還是之後找配音?”
聽得柳以童攥緊了拳。
兩個選項似是商量,實則以張立身對作品的追求來看,幾乎是對演員的放棄與羞辱。
柳以童不接茬,沉着回應:“我能練好。”
不是信誓旦旦的保證,沒有情緒波動,隻是在陳述事實。
“什麼時候?”
“下一次開機。”
“……”
張立身一時沉默。
把決定權推回給總導演,這初出茅廬的小丫頭真是傲得沒邊了。
要是他有意刁難,說現在馬上開機,這孩子真有把握零失誤麼?
正當此時,緘默了整場的阮珉雪終于開口:
“先拍我的戲份吧。”
劇集的播出講究邏輯順序,但拍攝卻未必,為了方便,有時一個場地的戲份會集中拍完,因而會出現演員剛見面就要演熱戀情節,最後的殺青戲碼卻是初見的情況。
張立身通過對講機确認隔壁組布景差不多了,可以換場地,便順勢下台階,宣布轉陣地。
柳以童還在原地,沒擡頭,隻盯腳尖,她餘光見劇組的陰影逐一撤去,場地人漸少,遠處亮起來。
人走了,光就過來了。
等她再擡頭看時,已經連阮珉雪的背影都捕捉不到了。
她當然不會自戀地認為阮珉雪剛才出言提議,是特地維護自己,人家多半隻是追求劇組效率,解圍或是舉手之勞。
但從事實上,柳以童确實受了阮珉雪的益。
她心情複雜。
“吓死我了。”蕭栀子沒走,還在等柳以童,劫後餘生拍着胸口說,“你也是的,服個軟嘛!如果覺得張導吓人——雖然我也這麼覺得——不然你就跟阮姐裝個可憐呢?剛才我犯錯時,要不是先找阮姐撒了嬌,恐怕也得挨張導的罵!”
柳以童隻抿嘴,沒說話。
“好啦,現在都過去了!”蕭栀子笑,“馬上要拍阮姐的戲份了,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可以現場學習影後教科書級别的演技哦!”
“好。”
兩名女生迅速追上大部隊,旁觀阮珉雪所飾杜然出場的戲份。
不愧是經驗豐富的大前輩,阮珉雪處理角色與觀衆的初見,可謂遊刃有餘。疲憊于工作卻要為見鄰家妹妹的班主任強提精神,試圖塑造都市麗人形象的上班族角色,就這麼自然立了起來,既讓觀衆印象深刻,又不至于過分飙戲顯得幹拔。
柳以童在旁觀摩,現場聽那柄玉雕似的嗓子說詞,聽得入神。
她注意到阮珉雪念白時很有技巧,舌尖力道恰好,将字精準地送出口腔齒關。
她默默自己複述了遍台詞,察覺自己慣于rap快節奏的吐字,舌頭肌肉習慣了放松,臨時要調動,才會力量跟不上。
這天劇組拍攝結束,總導演宣布散場,劇組衆人輕呼着解散,高興張羅着下班去哪搓頓宵夜。
柳以童獨自一人離開,往酒店路上走。她垂着頭,視線滿地飄忽,卻非因為情緒低落。
她注意到道邊卵石小巧光滑,她撿起來,往前走幾步,又見尺寸相當的小石子,再撿起來。
就這麼撿了一路,等她回到酒店,手中已捧了一小把。
她面無表情,将石子在鹽水中搓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石面水滑光潔。
她攥着石子站在洗手鏡前,直視鏡中自己。
而後,她将石子塞進口中,一枚,又一枚。
她口腔被堵滿,開口,試圖出聲,柔軟的舌頭艱難從石縫中穿行,嘴裡一片酸麻。
她還是面無表情,從容磨舌頭,開始練台詞。
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