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們遠遠候着,等她吩咐,沈幼宜悄悄将那個布團展開,草書龍飛鳳舞,墨洇開小小一團,仍不失揮灑時的意氣,隻是短短幾個字,她都可以想象出他開口時的玩世不恭。
“東宮重逢,故人墳幹,不知蕭侯今作何想?”
她甚至不敢将布條展全,慌忙用香點了,擡頭再去瞧那些侍女,對她這處的動靜似一無所知。
在儲君之争中,衛氏大約更傾向于皇後嫡出,連她再嫁入宮,也未必沒有皇後與二皇子的意思,可衛蘭蓁私下悄悄與太子往來,腳踏在兩隻船上不說……還被二皇子拿住了她的短處!
她咬緊了唇,面上血色盡失,皇後也都知道了嗎?
這人又是怎麼知道的!
太子和今上的寵妃有了私情,一旦被拿到人前,這不足以徹底擊垮太子,但她和衛氏都會死,這比沈家卷入謀逆的罪還重!
隻消想一想,都毛骨悚然。
可末尾添上一筆“蕭侯”,莫名其妙,也酸溜溜。
二嫁又不是什麼丢人的事情,要說改嫁就是給前夫戴帽子,她成為元朔帝嫔妃的時候故陵陽侯頭上那頂帽子已是天下皆知,還用等到今天才在九泉下心酸麼?
皇後待她很好,送她宮人,失寵許久也沒嫌棄她不中用,可一旦想做什麼事情,身邊沒有可靠的人,總是束手束腳。
檀蕊本來瞧着貴妃面色紅潤,疑心娘子是不是故意的,可貴妃呆呆坐在那裡,臉上一會兒白一會兒青,身子微微發顫,招手教她過來伺候,不免稍稍吃驚。
貴妃原本也隻想在陛下面前露個臉便尋借口溜走的,她沒瞧出哪裡值得娘子生氣動怒的。
沈幼宜摸了摸她的臉,面上還能浮出一絲笑,柔聲道:“你原本是伺候皇後的,被指來做我的侍女,也委屈你了。”
檀蕊惶恐搖頭:“娘娘這話是折煞奴婢了,您待奴婢極好,提拔奴做了身邊最親近的掌事宮人,從來也沒有主子這樣看重過奴婢,怎麼說得上是委屈呢。”
貴妃對她的效忠卻似不屑一顧,莞爾道:“可我現在要死了,你也覺得很好嗎?”
雖說貴妃常常有些教下人不明白的心思,可這樣的話卻是頭一回,除了昭陽殿那晚,檀蕊從未見過她灰心成這樣,她顫抖道:“娘子是身上難受?”
沈幼宜隻從她的臉上看出了擔憂迷茫,疑窦叢生,稍一沉思,才緩緩道:“不瞞你說,我做過許多對不起陛下的事情,又屢次挑釁嫔妃,女子從一而終,我能苟活到今日早就對不住郎君,如今又被外人知道那些沒臉的事情,斷然是活不成了,隻想死前寫一封陳情書與陛下相訣,而後從容赴死……盼着陛下寬容,瞧在燕國公府的功勳上,保全我一家性命。”
短短半日,檀蕊思索着到底是什麼事能教娘子性情大變,蕭侯的三年祭禮雖近,可貴妃犯不着難過自傷到尋死覓活的地步,她勉強鎮定下來,寬慰道:“争風吃醋是女子本性,陛下縱然惱了一回,可您在行宮一向安分守己,又決心争上一争,什麼事能教您連辯駁都不敢辯上一句,一心惦着……”
貴妃合上眼,疲倦道:“這回的事比那次重得多,連二殿下都知曉了,陛下知道隻是早晚的事情,倒不如給自己留些體面。”
隻因為她要求專房之寵,皇帝就翻臉無情,那這一回她被二殿下吓破了膽,要在禦前自白,瑤光殿全無活口也在情理之中。
二皇子還不至于拿這事告發她,皇後親近的妃子和太子不清不楚,東宮與中宮誰也得不到好處。
隻要有一線希望,人總是盼着能活,身在曹營心在漢的人也不會例外。
……
貴人遲來,太後開宴前才落了座,元朔帝穿了戲裝,登台為她唱一出熱熱鬧鬧的神仙戲,天子壽辰彩衣娛親,是載入史書的盛事,可她的目光落在席間,卻察覺出一點不尋常。
皇帝更衣回身落座,仍是一身天子威儀,雖不輕易言笑,也比往常透着些松快。
但與之相反,皇後與嫔妃的神情卻十分微妙……貴妃的席位是空着的,可慣要出風頭的楊修媛今天都安靜了許多。
太後微微蹙眉:“貴妃還病着?”
這話是問皇後的,元朔帝卻半轉過頭來,語氣平和道:“阿娘别惱,她也不是有心的,隻是……膽子有點小,方才被唬到了,兒子已經吩咐人請了女醫,稍後會去瞧一瞧。”
同母親當衆說起這些兒女私事未免不妥,她膽子不小,心卻小得很,要是教外人知道她的心思,又不知要惱成什麼樣,元朔帝無意為這點小事廢立太子,還是刻意避開了賽場上的不快。
太後隻是随口一問,并不十分挂心,卻對皇帝的反應頗為驚異,往常她有意撮合兩人,不說貴妃那邊怎麼個别扭,皇帝是連見都未必肯見,連貴妃二字都很少提起,今天竟主動為她說起情來。
做娘的還要管他今晚去不去瑤光殿?
明明住得最近,好像宮道畫出一條銀河天塹,對岸的兩人雖見不着面,卻是針尖對麥芒,誰也不肯先軟和一點。
真不知道皇帝到這年紀還同後宮的娘子們較什麼勁,既然還有那麼幾分喜歡,下口谕召她到清平殿裡承幸,貴妃還敢不來麼?
頂多貴妃露出來一點後悔的意思……她略微沒留心到,自己這個兒子和衛氏就這麼猝不及防地和好了?
不過什麼樣的和好法子能教貴妃起都起不來?
太後的眼神微妙起來,可按照這心思去想,再瞧着座上的嫔妃,好像又很說得通。
雷霆雨露,盡在一人身上,貴妃得寵的時候沒什麼好說的,她年輕嬌媚,君王還貪着新鮮,可失寵後也沒誰能分到這一點半點,直到貴妃又得了聖恩。
雖說禦體沒什麼毛病是好事,可她還是有幾分嗔怪,這鬧得太過了:“皇帝是該多體恤些。”
元朔帝極順從地應承了下來,他已經過了臉紅心跳的年紀,在無傷大雅的事情上不必強行糾正,弄得雙方難堪。
母親應當想得有幾分偏頗,但也不完全錯。
她把心思都花在了床笫間,一旦翻臉,求人和好的手段隻有那麼多……大約她那個亡夫也不曾需要她低聲下氣地挽回,稍遇到些挫折便要氣餒,還不知過多少日子才鼓起再來下一回的勇氣。
他膝下皇嗣雖不算多,也不是一定要她生出皇子來,可既然她做了嫔妃,無論那人待她曾有多好,都不該再惦記半分。
好在她最後仍舊想得通,也不算笨,還知道繡香囊來讨人喜歡。
隻是内侍省的人說,繡得不算十分精緻。
奴婢們評價貴妃的繡工,這已經是很客氣了,但既然她已經先一步認了錯,這件事和和氣氣地過去,比什麼禮物都稱心。
雖說已然曉得她會送些什麼東西,那個慣會教人難堪的祖宗又不在,可到瑤光殿的人呈送壽禮時,陳容壽明顯瞧見陛下的面色柔和得多。
皇帝未必能在宴席上待多久,今日怕更是如此了。
然而瑤光殿的内侍雙手奉上的托盤上……卻是三本厚厚的手抄經書。
“貴妃娘子知曉陛下崇尚佛法,特意以血入經,抄寫了三本《無量壽經》,為陛下祈萬年之福。”
那内侍将頭深深伏低,直到上首的天子颔首,才把經文遞了過去,垂手退下。
太後曉得他們這會子情濃,貴妃送什麼估計皇帝都喜歡,稱贊道:“難得她年輕又有靜氣,肯沉下心做事,皇帝賞她點什麼罷。”
禦前的内侍膽顫心驚,今日貴妃手臂處光潔一片,哪來那麼多血可用來入墨。
而且……陳容壽将酒液斟入杯中,卻見聖上擡眼,輕輕一笑。
“你前日說貴妃要送朕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