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先皇的禦用辨毒師,自然一眼看出此乃劇毒鸩酒。
其實洛嫣和早就料定會有今日,因為隻有她知道溫承延這皇位是如何得來的。
弑君篡位,她是幫兇。她若活着,終究是隐患。沒什麼比死人更能保守秘密。
“皇上本不欲我來,但畢竟姐妹一場,我還是想來送送。”嶽碧萱說着,将酒杯遞到她面前,語氣中帶着幾分虛僞的溫柔。
洛嫣和接過酒杯,仰頭将杯中酒一飲而盡。
可鸩酒連飲三杯,她卻沒有死。
“姐姐還真是令人驚歎,這樣都死不成。”歹毒隐藏在清靈的聲線中,嶽碧萱看着鮮血從洛嫣和嘴角流出,裝出一絲驚奇,眼中卻滿是冷意。
幼時洛嫣和曾中了奇毒“彼岸”,僥幸活下來後,便有了這百毒不侵的體質。
說是百毒不侵,其實毒性于她并非沒有損傷,隻是她對毒的抗性比尋常人要高些。
毒物入體會讓她感到疼痛,根據毒性的大小,疼的程度也不同。
比如眼下,緻死毒酒帶來的便是生不如死的劇痛。
下毒之人完全知曉此事,所以才在皇上賜她自盡後,從白绫、匕首、毒酒中,故意替她選了毒酒來。
又咳出一口血,洛嫣和看向嶽碧萱,語氣冷冽:“孕身殺人,損陰煞生。即便我死,你也不會好過。”
嶽碧萱忽然笑了起來:“本宮是大應皇後,自有天子恩澤庇佑,何懼你将死之言?”
“是麼……”
洛嫣和話音剛落,嶽碧萱腹部忽然傳來一陣劇痛。她本是醫女出身,立刻驚覺不妙:“你下毒了?”可她進來時分明檢查過,屋内并無異常。
視線落到屋裡那倒下的香爐上,嶽碧萱心裡忽然明白了什麼:屋裡那黴味并非發黴的味道,而是她調制的毒!洛嫣和焚香也不是為了遮掩黴味,是為了迷惑她,讓她以為安全。她早料到若陛下賜死她會親往……糟了……
“啊……”嶽碧萱的痛感愈發劇烈,連呼吸都帶着灼燒之感,仿佛五髒六腑都在被烈火炙烤。
洛嫣和雖然體質特殊,但她虛弱太久,又被兩種劇毒同時侵損,已經無藥可醫。感受着死意降臨,她忽然笑了起來:“藥門門規,醫者不可殺人,嶽碧萱,你被逐出藥門了……”
“來人,來人啊!”嶽碧萱顧不上理會洛嫣和,疼得捂住腹部,連忙叫人進來。
宮女見嶽碧萱倒在地上,臉色慘白,立刻上前問道:“娘娘,娘娘您怎麼了?”
“快把本宮扶出去,叫禦醫,快!”嶽碧萱聲音顫抖,額上冷汗直冒。
“是!”宮女們手忙腳亂地将嶽碧萱扶了出去,四周頓時亂作一團。
“嘭——”洛嫣和想要起身,卻因虛弱無力,從榻上摔了下來。
“娘娘!”趁亂掙脫的紫珠不顧自己受傷,沖了進來。她扶起洛嫣和,滿眼含淚,“娘娘……”
“别進來……”洛嫣和剛說完,便不住咳嗽起來,嘴角鮮血湧出。可紫珠不肯放手。
“娘娘,我沒事,我沒有吃雲絲糕,都什麼時候了您還想着我,嗚嗚嗚……”紫珠泣不成聲,緊緊抱住洛嫣和。
其實她一早就知道,洛嫣和焚香是想用毒。今早送膳時,她隻吃了兩塊雲絲糕,故而囑咐焚香,紫珠便已經明白了。
雲絲糕與紫金伽羅香,這二者并無毒性,結合在一起也無關礙,但若在焚香時,再添上洛嫣和所制雪蝅,便是劇毒牽機引。那是她給自己準備的。她想殺的是自己,并不是針對嶽碧萱。
知曉她的用意,紫珠自作主張去請旨,想阻止洛嫣和。不成想皇上這般狠心!嶽碧萱封後,曉谕六宮。她小人得志,前來賜死,而她平日最愛的點心,便是雲絲糕。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可報複的快感并未讓她心裡的疼緩解半分,紫珠抱着奄奄一息的洛嫣和,淚流不止:“娘娘,您這是何苦呢……”
“嶽碧萱違反門規,她殺我,被逐出藥門。可我又……何嘗不該被逐出藥門……”毒性蔓延,除了腹内劇痛,眼睛也灼燒起來。血淚滑落臉龐,即便是死,她心裡的痛苦也無法消減半分。
世人隻知她是藥門之主,護國藥師,哪知治病救人者,卻以鸠弑君。身為先帝的辨毒師,她卻親手毒死了最疼愛自己之人。而她當年毒害先帝,用的便是這牽機引。即便當年她是被溫承延蒙騙,誤以為先帝是滅門仇人,也無法抹消她醫者殺人的罪過。
“娘娘,我們快叫禦醫吧,或許還來得及……”紫珠苦苦哀求。
“不必了……”身為醫者,她知道自己已經無藥可醫,也不願再治。
從知道真相的那一天起,她就陷入了無盡的自責與悔恨之中。她不是被這毒殺死的。
疼得有些麻木,洛嫣和眼前逐漸模糊。
迎着光看向暗室門外。浮光溯影間,她仿佛看到了十九歲大婚那年的自己。
紅鸾天喜,華堂筵慶,椒房鳳冠,良緣夙締。
可惜害人終害己,他執她手寫下山盟海誓時,筆鋒遊走處亦皆是算計,就連那句“死生契闊”,都淬着前朝最陰狠隐秘的毒。
一切都隻是他想利用她奪得皇位罷了。
他真正心悅之人……是嶽碧萱。她一手教出的藥門醫女。
浮生回望,她人生的歡愉美好,竟皆在十九歲大婚之前。自青廬合卺,紅燭淚盡,餘歲皆如長夜獨行。
素衣染血,血意冰涼,劇毒蔓延全身,極痛裂心碎骨。
眼中天地朦胧褪色,耳畔喧嚣漸遠如塵。洛嫣和神思渙散,一息奄奄……
“娘娘,娘娘!”紫珠的聲音慢慢變淡,變遠。
洛嫣和嘴唇翕動,但發不出聲音。
“娘娘……”
洛嫣和後悔了,她不想做什麼娘娘。
“不要叫我娘娘……”
她不要做什麼皇後,她隻想做洛嫣和。
“叫我郡主吧……”
“我隻想做大應國的……清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