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了我能走了麼,你擋住我接水的路了。”
阮清聿心情大好。
他沒多說什麼直接給沈宴竹讓出一大步,凝視着那道遠去的背影喃喃:“臉紅的時候還是喜歡四處躲閃,當真可愛得發緊。”
沈宴竹以為這事就算過去了,殊不知阮清聿為彰顯什麼似的,居然把那隻西瓜小熊帶來了學校。
青綠色條紋帽兜褪去,露出兩隻軟趴趴的耳朵。
它的毛發不如當年蓬松,毛線交接處有明顯的分叉,整體像是凹下去一塊,想來阮清聿不曾離過手。
心窩有細膩的羽毛掃過,沈宴竹突然得到心靈上的撫慰。
他接過阮清聿手裡的小熊捏了捏它的臉:“我以為你早就把它抛棄了。”
就像抛棄我一樣。
阮清聿攬過他的肩膀輕柔地捏了捏,那是一個最簡單不過的寬慰動作,他想徹底打消疑惑:“怎麼可能!我把自己丢了都不能把它丢了啊。”
他指着小熊用刺繡縫起來的鼻子:“還記得嗎,你說它長得很像我,當時我就懷疑過,像嗎?後來才發現我倆都頂着一副憂愁的臉.....”
記憶忽閃,是某人帶來的不可磨滅的傷害,肌膚上那些鮮豔的、如紅寶石般熾紅的印記,是反複潰爛反複增添的新疤痕。
長久愈合下,唯餘留綿綿細雨的隐痛。
沈宴竹看不得他這副無所謂的模樣,每提起舊事,他的心髒免不得泛起酸痛:“元元.....”
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的阮清聿臉色微微一變,旋即情緒轉變的飛快:“但現在就不會相似了,你就放一百萬個心吧!”
這話說起來頗為自信,沈宴竹很輕的哼了一聲,垂眼與兩枚漆黑的塑料眼珠對上視線:“你最好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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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夜當天沈宴竹收到好幾枚蘋果,第一枚是他在開門時阮清聿遞給他的,比熟悉的面孔更先冒出來的是包着花樣複雜玻璃紙的平安果。
他單臂撐着門框唇邊的笑意漸盛:“珠珠平安夜快樂!”
沈宴竹托着沉甸甸的果實望着他,隻這一眼幻視到九歲那年,他蹲在竈坑旁搓手烤火。
内裡堆起的木柴在火焰加持下發出噼裡啪啦的響聲,卻絲毫掩不住外面的交談聲。
他知道來人是誰。
果不其然,一顆圓溜溜的腦袋探進來,手裡還提着重物。
稚嫩的面容逐漸與眼前端正的五官重合,沈宴竹撥弄了一下塑料拉花,眉宇間是他自己都沒發覺的溫和:“嗯,平安夜快樂。”
一九九八年的平安夜沒有小霸王遊戲機,但有平安果,還有阮清聿。
班裡的其他同學陸續收到平安果,有的體型龐大怎麼看都不像塞了個蘋果,倒像是柚子假扮的。
蘭小喵闊綽的給四人包了費列羅巧克力,稱這是别人都沒有的待遇,給明薔感動的當即就拆了一枚。
她去樓上送完巧克力回來徑直走向後排,提議晚上去歌廳一展歌喉,氣氛都到這了沒人會覺得不好,畢竟他們深知這是年前的最後一次狂歡。
放學後沈宴竹用公共電話給宋小滿連線,對方要在服裝廠加班說不準幾點能回去,便叮囑他别玩太晚早點回家,沈宴竹點頭應下。
幾人在街邊召了兩輛出租車,歌廳是蘭小喵選的便由她打頭陣引領司機抵達目的地。
接待人員把他們迎進一個大包廂裡,又貼心地端來必備的水果和飲品,服務完畢後便笑盈盈離場,時限兩小時。
房間裡沒什麼怪異的味道,甚至也沒有消毒劑的刺鼻氣息。
寬大的沙發緊靠牆體,某些倚靠的位置表皮已然斑駁脫落,露出光秃秃的原貌,沈宴竹整體環視一圈覺得無傷大雅。
阮清聿一進門就把氛圍燈的開關打開,調成不那麼晃眼的暖調光線。
燈罩布滿形狀不規則的圖案,光影交錯時投下點點光芒。他滿意了,蹭地一下靠在沈宴竹旁邊:
“珠珠,我給你點個小虎隊的歌吧,還是《青蘋果樂園》嗎?”
沈宴竹用簽子叉了塊果盤裡的蜜瓜,聽見這話頓了幾秒,他回問:“可以啊,不過你确定不先點郭富城的歌?”
心裡的想法就這麼被揭穿,阮清聿倒不覺得窘迫反而坦誠道:“嘿嘿這都被你發現了,那我點了你要和我合唱嗎?”
沈宴竹斜了他一眼沒猶豫半分:“不了。”
阮清聿剛支楞起來的招風耳瞬間耷拉下來。
這樣的回絕他聽過很多次,明明應該免疫才對。不等他選擇抱着沈宴竹痛哭,他就聽到:
“我怕我會奪掉屬于你的光彩。”
“......”
軟趴的耳朵再次豎起,阮清聿扭頭去看發現沈宴竹的顴骨輕輕的顫動着。
光線不甚明顯,因此他沒發現沈宴竹臉上的神情到底表達了什麼意思。
沈宴竹與他對視了半會,深知自己即将崩盤的表情,匆匆用額前碎發掩住眼底的失控。
恰逢蘭小喵和翟春曉合唱完一曲《我是女生》,她手持麥克風,動作矯揉造作的“威脅”他們為其鼓掌喝彩。
阮清聿很仗義地拍手叫喊,不自覺吸去了視線。
見狀,沈宴竹把手裡的竹簽插回盤中,長舒出一口氣。
每個包廂僅有兩份麥克風,輪到阮清聿唱歌時他仍固執地把其中一隻麥遞給沈宴竹,後者并不接。
他握着冰涼的金屬物體神色落寞地轉回身,沒有看見在側過去的前一秒沈宴竹無聲說了句:想聽你唱。
一曲完畢阮清聿直接把麥克風傳走,下場後連一塊水果都沒吃找了個角落的位置一屁股坐下。
明薔興沖沖找他唱歌卻被他回絕,前者隻好當着他的面架着沈宴竹走去屏幕前。
阮清聿目送着他們的離開,臀部有擡起的迹象,半秒後又無情的跌坐回去,手指無意識摳着本就傷痕累累的沙發表皮。
顯示屏已然亮起演唱的曲目,沈宴竹稀裡糊塗的掃了一眼——《青蘋果樂園》
掌心倏地塞入一個長條形硬物,沈宴竹在悠揚的前奏裡意識到什麼回望過去,一眼就看到少年形如雕塑般坐在那兒,渾身仿佛與身後的暗色沙發融為一體。
幽昧玄幻的燈光勉強打在他的周身,并不足以映亮整張面容。他們明明隻相隔幾步遠,卻又像橫跨了一整座銀河。
不知為什麼,沈宴竹感覺自己對上那道空茫的目光,霎時胸口蔓上一陣鈍痛,他抓住明薔的手腕,指間止不住的顫抖:
“阮清聿呢,他不來嗎?”
明薔那一根筋的大腦絲毫沒注意眼前人情緒的異常,勾着他的肩膀邁步向前走,姿态閑散地拍了拍:“聿哥啊,我剛問了,他說不太舒服先不來了讓我們先唱....哎快快快第一句來了!”
沈宴竹敏銳捕捉住“不舒服”三個字,它們就像魔咒一樣攪得他腦海發昏,喪失大半的控制權。
思緒猶如空中漂浮不定的顆粒,難以凝聚成清晰的念頭,導緻他第一句就拐了音,還是明薔幫他墊了一下。
他心裡惦念着阮清聿的情況,連最喜歡的歌曲都唱的疲憊無力。不到四分鐘的曲子沈宴竹竟覺得長至四十分鐘,恨不得快點結束。
尤其阮清聿那搖搖欲墜的身軀,漏在沈宴竹眼裡更是重量級别的,心髒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頻繁轉頭的後果就是他唱錯好幾個字,好不容易挨到結束,沈宴竹不知道自己把麥克風給了誰。
而送給誰已經不重要了,彼時他已然坐在阮清聿身側。
而阮清聿仰面朝向天花闆,頭部緊靠在沙發頂端,一條胳膊橫在眼睛上,看樣子像是睡着了。
其餘幾人很有默契的将這個位置忽略,他們面面相觑半響一緻決定把音量調低再調低。
眼前的男生呼吸略顯沉重,沈宴竹直覺不妙,也不顧自己的行為有多麼不适宜,伶瘦的手背貼至他的額頭——
沈宴竹恍若呼吸不到新鮮空氣似的,他陡然撤開手,觸及的溫度竟是一片滾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