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流曆,昭元二十八年。
出征的船隊停泊在碼頭,萬流皇都蒼蘭天城的海港人山人海,百姓歡呼雀躍地迎接英雄凱旋而歸。
建成帝揚眉吐氣,命禮部設宴犒賞三軍。
萬流和太曦這對百年宿敵,終于以太曦交出質子為代價,在他手上獲得了最後的勝利。
明晏沉默地跟在教王身後,下面的每一聲喝彩都像一隻無形的手重重扇着他的耳光,才到港口,忽地瞥見時淺被另一夥人帶走上了馬車,和他分道揚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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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淺是第一次來到萬流,來不及好奇,他被人粗魯地帶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昏暗的燈火映照着上方一個斜靠座椅的男人,黑衣,束發,左耳上戴着一枚醒目的紅色耳釘。
“來了。”男人睜開眼,卻是殺氣畢露地盯着時淺看,問道,“時磐是你爹?”
時淺不認得這個人,但他感覺到了危險,和被錦衣衛審問時候一模一樣、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危險。
旁人踢了他一腳,介紹道:“這是青哥。”
時淺什麼“哥”也不認識,隻得愣愣看着他發呆。
侯青笑了一笑,主動說了起來:“你不認得我,我其實也不認得你,但我認得你爹時磐,破城的時候他挺能打,一刀砍死了我大哥,呵呵,你知道你爹是怎麼死的嗎?他被十幾人圍攻許久,這才不敵敗下陣來。”
侯青走下台階,圍着他轉了一圈。
旁人起哄道:“時淺,你爹厲害,我們的人口含解藥都不敢在城中多停留,但他不僅能在毒煙中撐那麼久,還能順手拉幾個人墊背,他對得起天下四王的名号!但你不知道你娘以前是幹什麼的吧?那我來告訴你,蒼蘭天城有個叫月下雲庭的舞伎館,你娘以前是那裡的頭牌,玩的就是一手花牌占蔔,時磐不是敗給了敵人,他是敗給了女人!”
時淺仿佛又看見了白沙洲的大火,看見了背對着他再也不見了的母親。
笑聲越來越聒噪,像針紮入耳:“果然是英雄難過美人關,時家駐守太曦海陲,是開國元勳啊!最後被一個女人耍得團團轉,敗得丢人現眼!真是愧對列祖列宗,哈哈哈哈哈!”
時淺在天寒地凍裡額頭大汗淋漓,他咬牙看着侯青,吐出一句話:“我娘不是壞人!不許羞辱我娘!”
侯青逼近一步,冷聲說:“此次算你命大,教王念及舊情出手相救,你娘不是壞人,确實不是壞人,她是幫萬流屠殺白沙洲五萬人、攻破太曦東地防線的女英雄,你娘——害死了你爹!”
時淺陡然向前一步,侯青遊刃有餘地把他推了回去。
侯青的手下在一旁哄堂大笑。
侯青繼續說話,語氣微微上揚:“你娘也挺厲害啊,枕邊風吹了十幾年,還給時磐生了個兒子,太曦人恨你,他們容不下高韻的兒子,但萬流就能容得下你了嗎?時磐不僅是我的殺兄仇人,他還殺了萬流不少戰士,萬流也容不下時磐的兒子,所以,你以為教王從太曦手裡強行救你一命,你就能逃出生天了?時淺,恨你入骨的人數不勝數。”
時淺呼吸一滞,他想起诏獄門口,明昊那句“到了萬流你就自由了”。
直到這一刻,他恍然大悟地發現自己是天地不容。
“你娘也死了。”侯青對時淺露齒一笑,“死在白沙洲的戰亂裡,沒人知道她到底死在了哪裡,屍體都找不回來了,她要是還活着,興許還能保護你,現在怎麼辦,你才十一歲,你要如何活下去?”
時淺紅了眼眸,慘白的面容上浮現出絕望。
“我不會為難你。”侯青搭在他的肩膀上笑,“教王要救你,我不敢對你怎麼樣,我隻是想提前告訴你,人這種東西,有的時候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說罷侯青猛地拖過時淺向外走,不等将他扔回馬車,前方忽然走來一宮裝麗人,聞聲止步。
風雪飄落,紅傘稍稍往上擡起,露出一張絕豔的臉。
侯青認出了她,按住時淺跪地行禮:“拜見容妃娘娘。”
容妃是皇帝的寵妃,更是澄華太子的生母,說她是全萬流最尊貴的女人也不為過。
侯青小心問道:“娘娘怎會來此?”
容妃眉梢輕挑,說話也是溫聲細語:“聽聞遠征軍大捷凱旋而歸,本宮也想去港口湊湊熱鬧,正巧從這路過,侯青,這孩子是?”
侯青面上賠笑:“回娘娘的話,是教王從太曦手裡救下來的那個孩子,時磐的兒子,叫時淺。”
容妃“哦”了一聲,上前一步,纖纖玉指勾着時淺的下巴輕輕擡起。
時淺目光渙散地看了她一眼,撐不住倒在地上。
侯青正想把他拎起來,容妃擡手制止:“罷了,這麼小的孩子,大冬天穿得這麼單薄,怎麼可能堅持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