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誠的世界是充斥着小心翼翼,充實着一種奇妙的虛無,裝滿了亦步亦趨的劇本的提線木偶。
别人說她不需要幹活,并不是她不幹活,而是她作為一個獨苗不容有失,所以不會被壓榨的要死的拼了命的不停的疊加新的活計,大人會看着她的承受能力,酌情添加或者增減活計,也不會經常毒打她,因為家裡就她一根苗。
除此以外她并沒有得到任何其他的特權,但是總有别家的媳婦嬸子來串門,發現她幹完了活,就去自顧自的歇着,嘴裡都會發出小鳥一樣的叫聲:“啧啧,你們家孫誠名字好聽,活也不幹真是命好的像大小姐一樣。”
偶爾看見孫誠在幹活,又笑眯眯的對她說:“哎呦,知道懂事了,你們家也不富裕,你也不要像一個大小姐一樣,平時多心疼一下你爹娘,不要像一個大小姐一樣歇着,女兒不勤快以後是沒有好日子過的。”
孫誠最開始聽見這種話 還覺得很委屈和生氣,什麼叫沒幹活,沒被你看見就是沒幹活嗎,我就應該像村子裡其他的孩子一樣,一天不停歇的幹活,直到要睡覺了,才能夠歇下來 ,才不算是懶姑娘嗎?
但是她不能這麼說,她隻能冷着臉說:“我不怕,我爹說給我招贅。”
對面的嬸子的眼睛就會流露出又像羨慕嫉妒,又像是嘲諷的神情:“招贅啊,真是有福氣。”
原本帶着笑容非常慈祥的在教小輩如何生存的長輩的表情不見了,這個嬸子就那麼禮貌的笑了一下,像不跟小孩一般見識一樣,飄着似的走了。
每當這個時候的孫誠,都會感到一種極度的矛盾,好像她真的過得很好,得到了非常好的生活,可是她又真的覺得自己過得不好,她的生活并不值得被豔羨。
但是她并沒有可以訴衷腸的人。
跟娘說,娘的回答很固定:“我們那時候,哪有你這個條件,你外公外婆有自己的兒子,娘沒辦法隻能幹活,不然要挨打…”
跟爹說…
爹嘛,一輩子都在為根這個事情焦心。
娘跟她訴苦的時候,悄悄的告訴過孫誠:“你爹不容易,原本你是應該有個小弟弟的,但是後來打我,你爹也不知道,我懷了孕,孩子就沒了,是個成型的男胎,後來運氣不好,他摔了一跤,那玩意不行了。”
孫誠聽見娘說這個的時候,她幾乎控制不住這個瞳孔,她想呐喊,想大吼,她疑惑:“為什麼要跟我說這個,為什麼要告訴我爹不堪的往事,這些跟我又有什麼關系,為什麼要把這些我無力解決的事情,推到我的面前,那不是我造成的不是嗎?”
但是孫誠很清楚,她什麼都不能做,隻能拉着她娘的手,表示自己跟她是齊心的。
孫誠有時候在想,自己家可能跟别人家不一樣,她有時候得站在娘這邊聽娘訴苦,卻不能真的像一個有良心的人一樣,站在娘這邊排斥爹,排斥爺爺奶奶,因為她們離不開爹,她們需要這個家,娘也不敢得罪死了爹。
所以隻能麻木的接受娘把自己吃過的苦水,在肚子裡咀嚼,反刍,通通都倒給她。
娘是那麼急切 ,迫切,像一個會吹奏殘酷樂曲的志怪傳說裡的妖怪一樣,不停的向她傾瀉苦難。
孫誠有時候真的覺得,自己的娘,在說自己的悲慘的人生的時候,用詞比她說愛自己,或者别的感興趣的事情時候,用詞多的多,也精确的多。
經常表達的朋友們都知道,表達一件事情,是簡單又困難的,簡單是在于有嘴就能說話,困難是在于,你要在對方跟你聊天的時候,注意她的精力有沒有投入在你的叙述中,你的叙述能不能讓她感覺到你的感受,共情并不是人的本能,共情是需要理智思考才能産生的一種情緒。
而在叙述自己的悲慘的生活的時候,孫誠的娘,完美的抓住了所有的要素,把自己描繪成了一個完美的孤苦無依的受害者,挨打的時候先感受到的是恐懼,然後是痛處,傷口撕開的時候,是先發燙,然後再察覺到那撕心裂肺的感覺,挨罵的時候,是先顫抖,然後是恐懼,焦慮,最後會愣住,聽不進任何話,隻是滿臉通紅的瑟縮…
這些觸覺已經過去了一天,兩天三天,一年兩年三年,但是在孫誠的娘的嘴裡,還是那麼的嶄新,仿佛是下一秒上一秒的事情,孫誠是自己的娘的孩子,也是自己的娘的姐妹,更是娘肚子裡的蛔蟲,什麼知心話,什麼委屈,什麼長大了才意識到小時候是在為什麼害怕,什麼爹娘對自己的不公平,孫誠的娘一直找不到人說的話,可以一股腦的說給這個自己親生的,天然愛自己的親人聽。
但是孫誠的性格從來都是有些冷漠的,她善于演戲,也過于的自私,她的表情随着母親的叙述而喜怒哀樂的轉變,她的言語字字句句都符合自己娘的心意。
有時候孫誠的娘都感歎,自己不是生了一個女兒,而是生了一個姐姐,一個朋友,一個貼心貼腸的娘。
但是孫誠從不為了娘去恨爹,或者說她恨過爹,罵過爹,怨過爹,然後發現…
娘離不開爹。
她也離不開爹。
所以她的心冷了。
隻能無可奈何的聽着娘嶄新的委屈,和老舊卻嶄新的委屈。
但是孫誠也是有自得的,她不太在乎爹說的有個男丁就好了,她非常高興自己的家裡沒有男丁,她也清楚,她的生活雖然不像别人羨慕的那麼好,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而且雖然男丁可以繼承姓氏,娶别人家的女兒來生孩子,但是男人沒辦法保證自己的孩子是不是别人的。
同時,雖然社會都在偏向男性,但是這些偏向隻有在上層階級,才會起到至關重要的地步,按照孫誠家裡的條件,她爹能幹活,爺爺奶奶也是幹活的一把好手,在村子裡又有威望,還是村長的親戚,一般來說,不會有人專門來欺負她們家,就因為她們家沒有男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