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正燥,整條長安街的柏油路被曬出一層白氣,飄忽浮躁。
長安街東側,百年戲樓牡丹樓門庭若市,人頭攢動,隻因時隔兩年之久,京城男旦的名角兒遲秋蕊遲老闆重又登台,唱他的拿手好戲《狀元媒》。
抻長脖子盼了兩年的票友們一聽這消息,搶票的搶票,托人的托人,一個個頂着曬化人的大太陽,捧着束束鮮花,早早就來到戲樓子裡頭候着,就為了給遲老闆捧場。
牡丹樓戲班子新招的戲曲化妝師小薇拿着紙巾擦汗,從熱情的票友們之間穿過,又在這裝潢繁重的戲樓子裡來回轉了兩三圈,才終于找到後台化妝室。
後台有好幾個化妝間,此刻全都忙開了,旦角兒描眉,醜角兒畫臉,熱火朝天。
小薇走到一直走到最裡面一間,見門牌寫着“遲秋蕊”三字,才知道找對了地方。
在北京京劇圈兒當了這麼多年化妝師,遲秋蕊的名号如雷貫耳,小薇很早起就對這位男旦充滿好奇,從前跟着别的戲班子時,多少也聽人議論過。
這位男旦是出了名的神秘莫測,即使在外名聲大噪,卸了妝下了台後卻從不露面,無論是粉絲媒體還是同行前輩,一概不見。
至于他本人,行内的人也隻知道他拜了張派二代親傳弟子之一為師,藝名跟了師姓,姓遲,師門内排秋字輩,所以名叫秋蕊。
可是,抛開這個藝名,遲秋蕊本人是何出身,姓甚名甚,卸了妝後長什麼模樣,哪怕是跟他多年的戲班子,也鮮少有人知道。
小薇得到這份工作時真挺興奮的,作為化妝師,她有幸就是那些為數不多知道遲秋蕊本來面貌的人之一。
來這的地鐵上,她想象着這個以嬌媚豔麗著稱的男旦私下裡會是什麼樣子,想來想去,她覺着舞台表現力這麼強的一個人,私下肯定是個性子俏皮活潑的男生,打扮上,也大概率是個女氣陰柔的風格。
所以,當小薇敲開化妝間的門,一擡眼見到一個正裝穿着,斯文溫沉端坐在鏡前,垂眸讀書的男人時,用這輩子最快的速度退出了房間,喊了句“對不起走錯了!”
“沒走錯。”門内,溫潤的男聲帶着點無奈,“我就是遲秋蕊。”
小薇再次戰戰兢兢地進了門,倒吸了一口氣,她見過的戲曲演員大多性情奔放熱烈,畢竟做人不開朗外放一點兒,誰能上舞台上唱大戲去。
但她就是沒見過遲秋蕊這樣的,打從進來開始,一切都淡淡,對方隻是跟她禮貌問了聲好,交代幾句話後便沉默再不言,那男人的臉上連沒有多餘的情緒,就連眼神都冷峻又疏離。
“那我給您上妝。”小薇咽了口唾沫才開始幹活。
意外的是,這男人雖然看起來性子冷淡,但是卻很溫柔,在小薇化妝的時候沒有指手畫腳,更沒有提什麼無禮刁蠻的要求;甚至在小薇插簪子不小心戳了他的頭皮時,他也隻是輕輕皺眉,并不責怪,自顧自看他的書。
小薇膽子大了些,用眼睛去瞄對方看得是什麼書。
這一看不得了,差點暈字兒,隻見那手掌大一本書,竟然通篇是豎版繁體印刷,從右到左,寫得是密密麻麻,遍是半文不白的話,裡頭的學術論述大段大段,小薇勉勉強強,才從裡面勉強認出來幾個字。
看來看去,小薇覺得自個兒都要看困了,于是猜測起來,這會不會就是遲秋蕊現實中的職業,是個教授學者什麼的,畢竟除了這幫專業人士,沒有什麼閑人能那拿這種書打發時間。
她的想法很快被證實。
遲秋蕊放在桌上的手機亮起,小薇正在後頭綁他的假發發髻,一低頭就能瞄到内容,她也沒多看,隻是知道回複的消息裡面有人叫他一句“商老師”。
看來這位遲老闆真姓是商。
男人回了幾句在小薇看來都不能算中國話的深奧消息後,沒有立馬放下手機,而是退出聊天頁面,來到微信的好友申請頁面,盯着畫面看了幾秒。
然後刷新,又看,再刷新。
反複幾次後,确定是真的沒有加好友的小紅點,他才鎖屏放下手機。
他在等誰的好友申請嗎?小薇想,看起來還挺渴望的。
*
遲秋蕊的戲曲是晚上七點開場,三個小時,到十點散場。
鑒于北京晚高峰環線上堵成粥的吓人樣兒,梁洗硯自己随意對付了一口晚飯,趕着晚高峰之前就已經出發去牡丹樓。
就這樣,二環該堵還是堵,開一半,差不多快到長安街上,地圖顯示整個北京環線就沒有一處通暢的,梁洗硯狠狠踩着刹車,在車流中龜速前進。
他已經不煩躁了,住北京的,堵車比吃飯還勤,四輪汽車還沒老太太搶雞蛋跑步快,早習慣了。
好在他出門早,預留的時間足夠,不用擔心遲到。
梁洗硯從扶手箱裡随手拿出煙盒,咬了一根出來點上,搖下窗戶搭着胳膊肘,對着初秋悶熱的悍風吐出一口薄煙。
副駕駛上擺着一束開得正盛的重瓣荷花,一個個花盤圓潤碩大,賽過滿月,不必靠近,已是撲面的荷花香氣。
這是梁洗硯下午特意給遲秋蕊備的花,這個時間點兒北京城早就沒荷花了,是專門找了人,一路開車八百裡加急跑去白洋澱砍回來的。
人力物力成本不小,但梁洗硯也不覺着虧。
他大概從七年前開始聽遲秋蕊唱戲,茲要是時間允許,甭管刮風下雨,遲秋蕊的戲梁洗硯一場都沒落下過,有段時間見天兒地奔牡丹樓跑,比回自己家都勤,就是為了天天能見遲秋蕊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