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陽,天高雲闊。
蹄聲急響,幾匹快馬在輔國将軍府外停下,馬上之人勒緊缰繩,健馬嘶鳴,一個錦衣寬袍的中年男人率先下馬,身後是幾名身穿甲胄的士兵。
趙瑟瑟正準備出門,一回頭就見到了給父親送行囊的大管家,她眉眼含笑,道:“沈伯,您回來了?”
趙府的大管家沈徕曾跟着趙敬禹征戰,後因傷了腿,才安守後方做了管家,十幾年下來,于趙家而言,比起管家,更像是親人。
沈徕擡擡手,幾名士兵當即散到四周,牢牢守着不讓半隻蒼蠅靠近。
他這才恭敬作揖,微笑道:“聽說小姐邀了兩位朋友來家中小坐?”
趙瑟瑟微怔,不過是半個時辰前的事,沈伯卻知道了,定是家中的人用了軍中信鴿傳信。任誰被監視心裡都不會有多好受,還是自己的家人,她的笑容已經變得勉強,道:“沈伯是為此回來的?不巧,他們已經走了。”
沈徕神色不改,捋了捋胡須,笑道:“如此倒是可惜,聽說是江湖有名的人物,其中一位還是汾陽郡主的兒子。将軍還特地交代不可失了禮節,但小姐向來知禮,想必将軍是多慮了。”
知禮二字一出,趙瑟瑟便知,是父親讓沈伯來敲打自己,而之後肯定還有别的話,她心中那股因協助朋友斷案而盈滿的欣喜瞬間涼了個徹底,微不可見地歎息一聲,問道:“父親還說什麼了?”
沈徕還未說話,那廂的士兵先大喝一聲,“誰!”
趙瑟瑟與沈徕立時看去,卻見是一輛平平無奇的馬車,馬車上下來一個臉色蠟黃的男人,他笑得谄媚,但面對士兵的喝聲卻半點也沒被吓到,朝趙瑟瑟和管家二人行了禮,從袖中拿出一張帖子遞給了士兵。
士兵得了沈徕的同意,快步跑來。
沈徕接過帖子,隻看了一眼外封便收回視線,雙手遞出,道:“小姐,這帖子是給您的。”
趙瑟瑟心中已有猜測,昨夜的事才了,今天會急着找自己的隻有二皇子,接過一看果然是二皇子相邀在覓文齋見面。
若是在大管家沈徕到之前收到,她定然滿懷豪情前去,可如今,她已知道自己一舉一動早在父親眼中,好在江湖事已了,李銀月的事情也已經清楚,不過……她垂着眉,心中定了主意,道:“讓那位先生過來。”
士兵見大管家沈徕點頭,這才将人請來。
那人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大禮,谄笑道:“見過趙小姐,小的複姓皇甫,單名一個舊字,托王爺信賴之福,如今在府中做個幕僚某生。今日王爺想邀小姐……”
趙瑟瑟讓士兵将帖子還回去,微笑着打斷了他的話,道:“這位先生,你家王爺想說的我們都心知肚明,大可不必多此一舉,我沒有螳臂當車的愛好。”
黃臉男子一心将她當作未來宣德王妃,且看她态度頗為和軟,忙道:“隻是王爺已在覓文齋備好酒菜等着,小姐看,是不是親自去一趟?也省得小的難做?”
趙瑟瑟在宮中見到最多的就是這類人,算定了你是個善人,口口聲聲自己的難處,卻隻是用此把自己的難處甩到你身上。她仍舊是那副帶笑的模樣,也如同過去千百次那樣,笑意不達眼底,道:“你回去禀報你們王爺,希望他能還那被牽扯進來的無辜之人清白,他會明白的。”
趙瑟瑟非常明白二皇子從一開始就盯上趙家,盯上自己了,見面是不可能,但若是隻拒絕,二皇子那邊也不會善罷甘休,倒不如将被他們冤枉的李銀月的事提出來,有了些許希望,二皇子近來也不會再做什麼。
黃臉男子也知道她說的是那個李家丫頭的事,更知道帶回去這麼一句要求,王爺想要的目的也達成了一半。但他是新投靠的人,若是能将趙小姐帶回去,功勞豈不比一句話大?他皺起一張臉,讨好道:“小姐仁善,還請與小的一道去見見王爺,不然這……這沒法交差啊!”
他的邀功行賞之心瞞得過誰?趙瑟瑟不再與他多言,淡淡道:“管家,送客。”
皇甫舊有些着急,額頭滾下豆大的汗,心中叫苦連連,不是說這個趙小姐是個再善解人意不過的人嗎?怎麼拒絕得如此幹脆。自己這下怕是邀功不成,還得罪了人,他更不願意走,隻來來回回說道:“可這……這。”
沈徕靜靜看着,此時踏下一階,道:“先生,我們小姐已經說得夠明白了,這相邀講究的是你情我願,若是強買強賣,豈不成了綁架?請回!”
沈徕眼中精光和渾厚的内力展現無遺,讓皇甫舊本就沒了大半的心思瞬間偃旗息鼓,隻得灰溜溜離開,心中慌張着得罪人的事,若是這個不好對付的趙小姐真成了宣德王妃,自己往後怕沒有好日子過。
這完全是小人之心。趙瑟瑟雖算不得實實在在的好人,但皇甫舊這類人,無論宮廷還是世家,無論朝堂還是後宅,這類人太多了,她若一個個記恨報複,一生也不用想做别的事了。
沈徕笑道:“小姐做得對。這種人,你可以給他任何東西,但一定不能給他們臉,否則他們隻會蹬鼻子上臉。”
趙瑟瑟已無半點心思讨論其他的事,挂念着父親會說的話,心中更是忐忑,若是父親再不許自己與陸小鳳等人來往可如何是好。她語速已經沒有剛才那般平穩,道:“沈伯,父親還說了什麼?”
沈徕道:“不急,小姐還有故人來訪,不妨一道說完。”
趙瑟瑟擡眼,才看到騎馬而來的裴照,他的臉色看起來有些蒼白,下馬的動作也變得遲緩,他看向趙瑟瑟,卻被士兵攔住。
沈徕解釋道:“聽說裴小将軍昨夜喝酒誤事,今日沒去當值,按軍規受了五十鞭,降了半級。”
趙瑟瑟隻看了一眼就收回視線,道:“沈伯何須解釋給我,五皇子也好、二皇子也好,我都沒有半點興趣。這人也不是我的故人,沒什麼好說的。”
沈徕隻是笑了笑,道:“隻怕小姐越不想見,他們越想見小姐。”
趙瑟瑟蹙眉,道:“沈伯,父親到底說了什麼?”
沈徕似乎不在乎會被裴照聽到,反倒生怕裴照聽不到,道:“将軍本隻是讓我囑托您好好在府内養身子。但又說,總怕一些有心人看他不在,纏着您,所以如果真有這樣的事,您也不必在府内委屈着。”他頓了頓,道:“讓我接您一同到河東去。”
趙瑟瑟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荒唐。
可二皇子、五皇子現在都盯上了自己,雖然她本打算一一解決也定好了計策,但這樣自己未免會牽扯太深,離開長安的确是個好主意,隻是這樣便見不到陸小鳳他們了。
心中喟歎,喜憂參半。
趙瑟瑟清楚自己父親的性子說一不二,她隻能想着去了河東,問清楚緣由,也許……還能勸勸父親。心中那模模糊糊的對未來生活的構想逐漸清明,隻看了一眼裴照,便颔首道:“我這就去收拾東西。”
這話顯然是沖着他來的——或者說是沖着殿下。裴照眉心緊鎖,趙敬禹一開始就反對趙小姐和殿下的事,自己昨日還讓趙小姐對殿下生了誤會,雖然今日還是趙小姐救了自己,可如果不解釋清楚,趙敬禹再在軍中給趙小姐覓了個别的人,殿下還不砍了自己。
他心裡一急,也顧不得什麼禮儀,高聲道:“趙小姐,請留步。”
趙瑟瑟自然不會留步,沈徕拖着腿下了台階,笑得溫厚,話裡卻帶刺,拱手道:“裴小将軍,我朝雖風氣開放,但您這也實在太過于熱情了些,有什麼事,不妨和我說?”
裴照臉色一紅,他過去一直把趙小姐當成殿下的未婚妻子,這一刻才突然有些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這行為有些不顧兩人的名聲,也許還包括昨日的行為。心裡越加地惱悔,但趙家大管家沈徕一向和趙敬禹一樣是堅定地反對趙小姐與殿下來往,裴照是決計不可能放心把解釋的任務托付給他的,隻能道:“我昨日因誤會冒犯了趙小姐,今日是來負荊請罪的,還請沈先生讓我見趙小姐一面。”
沈徕一臉不認同,搖頭道:“裴小将軍,我們趙府雖不是五姓七家的高門望族,卻也是懂禮的人家,既然是誤會,我家小姐肯定不會記在心中。何況您到底是金吾衛将軍,是有品階的将軍,哪能給我家小姐負荊請罪?再說了,就算我家小姐真的誤會了,她不過一個弱質纖纖的女兒家,也不能對将軍做什麼不是?如果真擔心,不妨等我們将軍回來,您再與他說?”
他一套話說下來,半點沒給裴照插嘴的機會,還幾乎把裴照身為河東裴氏的大族卻不如他們這軍功起家的新貴知禮擺在明面上了。
裴照隻能換了話題,道:“除了此事,趙小姐還救了我,我想親自向她道謝,救命之恩,無論有品階無品階,都是一樣的重于山,還請沈先生幫我和趙小姐說一聲,裴某是真心想向她當面道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