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循着記憶行至半山腰處,果然看到一眼清泉,正逢雨季,水聲湍急,再往前就是攀山的石階。
沈幼漓提裙坐在清池邊,将繡鞋放在一邊,将沾滿黃泥的腳浸在水裡,一面将幂籬洗幹淨。
雖是三春,可山泉水冷得得很,很快凍紅了沈幼漓的腳踝和指節。
正乘轎子上山的瑞昭縣主就看到了這麼一幕。
縣主本是欣賞山中細雨迷蒙的美景,車窗在轉彎之後框在了一個野池邊,一個年輕娘子在池邊濯足,泉聲動人,周身杳霭流玉,莫說是那烏雲疊鬓、海棠醉日的模樣是世間難尋,就連發尾都比别個要楚楚動人。
精緻的指甲磨在窗沿上,她專注打量着池邊人。
“縣主,該換轎子了。”同乘的侍女的提醒讓縣主回神。
“嗯……”
收回視線,端昭縣主扶着侍女的手,踩着人凳下馬車去,早早撐開的花鳥軟絹傘立刻為她遮去雨滴,人很快就移到轎子上,風雨來不及打濕她的衣裙分毫。
沈幼漓也注意到經過的車馬和衣着華貴的女子,一眼看出此人身份不凡。
莫說這寶馬香車的規制在瑜南城罕見,就是下馬車的女子那裝束,也絕不是尋常官宦女子能穿戴的,想起近日瑜南城有權貴駕臨,她立刻猜出了這年輕娘子的身份。
本以為隻是一面之緣,不過陌路,沈幼漓并未上心,照舊埋頭洗刷,那轎中貴人卻突然掀起簾子,直直與她對視。
沈幼漓洗鞋的動作放慢,瞧了過去。
“你也是來聽講經的?”瑞昭縣主先朝她開口。
沈幼漓将繡鞋穿好,搖頭道:“不是,隻是跟随家人進香,不慎摔了一跤,在此收拾一下形容。”
瑞昭縣主不說話,打量的視線在她周身遊走。
這個時辰一個年輕娘子孤身出現在山寺之中,還平白在池邊濯足,在佛門淨地做出這般姣娆妖異的樣子,實在讓人懷疑居心。
沈幼漓被盯得極不舒服,正要借故離開時,縣主才說道:“佛門淨地,豈容你舉止如此不端。”
面對這突然發難,沈幼漓先是莫名,後感惱火,山中獵戶常在此洗血拔毛,處置獵物,她怎麼不能洗腳?
這人有毛病吧!
放在平日,就是周氏在她都要頂回去,可眼前這人……這身份不好開罪。
沈幼漓壓住怒火:“我舉止有何不端?”
“私密之處怎能輕易示與外人,你在這人來人往的道旁洗腳,難道這行路的人全是你的夫君不成?”
真是刺耳難聽!三兩句話就污蔑一個女子清白,這縣主比長舌婦還厲害,舌頭底下壓死人呢。
沈幼漓更确信此人無故找碴。
她陰沉下臉 ,自問不是軟柿子,可眼下敵衆我寡,針鋒相對實在讨不到半分好處。
那些以衆暴寡、曝屍荒野的猜測一晃而過,沈幼漓深吸一口氣,自認俊傑,起身撫平裙擺,雙手按在身側行禮道:“多謝娘子提點,是我魯莽了。”
瑞昭郡主俯視着她,良久,輕輕丢下一句:“鄉野粗鄙之人,大抵如此。”
說罷簾子落下,轎子繼續朝山上去。
“面酸口苦肝火旺,該灌一副龍膽瀉肝湯,再灌上生半夏——毒成個啞巴!”
沈幼漓嘟嘟囔囔,對着空氣揮去一拳,又被自己的前倨後恭的嘴臉氣笑。
可别讓她再見着這人,她是沒有忍第二次的氣量。
将遮面的幂籬重新戴上,沈幼漓踏上山道。
再行一刻鐘,已能看到禅月寺遠遠隐沒在層林之中的飛檐翹角,還有翠煙幽幽升起,宛如一幅靜谧寫意的山水畫。
今朝崇佛,瑜南更是富庶,相傳自前朝承襲的寺廟就有三百多座,凡有人煙處,皆有佛教信衆,禅月寺更是瑜南聞名的大寺,每至初一十五,香客都會堵得水洩不通。
到山門時,雨勢已停。
講經會快至尾聲。
沈幼漓仰頭瞧着石梁,灰白的紋理經年歲洗刷,被苔綠替代,成了這深山古刹的一部分,遠處禅月寺的飛檐鬥角在層翠中時隐時現。
自生了釉兒和丕兒,她就鮮少再上來。
她嫁入洛家,恰好七年了。
起初,沈幼漓流落瑜南,山窮水盡,為幾百兩救命錢,她走投無路,向途經的巨賈洛家跪求援手,大夫人周氏舍了銀子,卻要她嫁她兒子。
“你模樣不錯,我家少不了你吃穿,嫁給我兒子可好?”
當時的沈幼漓比乞丐好不了多少,她将髒臉一擦,也敢開口:“要我嫁人,不是這個價錢。”
“那是多少?”
“一萬兩白銀。”
她是真的需要這筆錢。
沒想到周氏答應得爽快:“隻要你嫁給我兒之後,能給洛家延續下香火,我就給一萬兩白銀,永昌平錢号三百家分号通兌。”
“成交。”
沈幼漓不在乎嫁誰,誰能給她一萬兩,就是嫁塊牌位她都嫁,生孩子這件事,她自認也會。
周氏也是死馬當活馬醫的,成了,一萬兩白銀就沒白花,若不成,也不會有什麼損失。
雙方就這麼立下了字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