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再一次醒來的時候,是在自家的床上。
滿臉胡茬的理查德坐在床邊,緊握着她的手,平常最粘她的女兒卻滿房間不見蹤影,不知去了哪裡。
“……理查德,瑟姆拉呢?”
恍惚着的理查德原本見妻子醒來振奮了一瞬,但聽見她的問題又萎靡了下去,幹裂的唇瓣嚅動幾下,才終于發出聲音來:
“我讓她住去馬廄的閣樓了,玩具和床都搬過去了,你别擔心。”
安娜的睫翼顫抖幾下,繼續問道:“那……馬呢?”
“……沒有了。”
“安娜,”這個男人仿佛短時間内就蒼老了許多,“沒有了,馬們都死了。”
從妻子暈倒起就一直遏制住的淚腺終于沒能攔截住眼淚,大顆大顆的淚水從理查德的眼眶裡落下,滴到兩人緊握着的手上。
安娜的眼前閃過很多畫面,她小時候獲得的第一匹屬于自己的馬,開馬場後接生的小馬犢,各色各樣在草場上肆意奔跑的馬兒,最後定格在空蕩蕩的懸崖上。
為什麼呢?
馬是陪伴了安娜一輩子的動物,她所有的記憶都與馬脫不開關系,馬場裡幾十匹自己接生養大的馬犢們,對她來說就像瑟姆拉一樣,是她的孩子。
瑟姆拉……對了,還有瑟姆拉。
如果她那天沒有去看那場馬術比賽,而是選擇留在家裡陪伴瑟姆拉,事情的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那孩子才八歲,把一個小女孩留在馬廄的閣樓上很明顯不适合她的成長,作為母親,她應該要阻止理查德的做法,讓瑟姆拉搬回家裡來的。
想要開口說的話堵在喉嚨裡,任憑安娜如何張大嘴唇,都無法順利說出口,隻能徒勞發出“荷荷”的氣音。
明明她應該要說出口的。
但是,無論如何都發不出聲音。
理查德見安娜呆呆的樣子,就知道她受到的打擊太大了,于是他深吸一口氣,用袖子胡亂拭去臉上的淚水,擠出一個笑容來:
“我去做你最喜歡的奶油濃湯,晚點再叫你,安娜,再睡會吧。”
安娜沒有回應他,理查德也不在意,隻是走出房間,輕輕帶上了房門,維持住表面上的平靜。
理查德一走,房間裡就安靜下來,隻剩下安娜一個人躺在床上瞪大眼睛,呼吸幾不可聞。
‘我說了,這都是你的錯,安娜。’
是她的錯嗎?
安娜閉上眼睛,混亂的思緒難以維持她的思維,想到丈夫出去前說的話,她下意識遵從,陷入迷蒙的睡夢中。
夢裡,瑟姆拉的臉依舊面無表情地重複着那一句話:
“媽媽,殺了我吧。”
這一次,安娜再說不出否認的話。
理查德做好飯菜推門進來的時候,就看見安娜已經睡着了,凹陷清瘦的眼下是一對深深的黑眼圈,眉頭緊皺着,顯然在睡夢中也不安穩。
理查德掀開被子躺到妻子身邊,閉上眼睛。
房門再一次被關上了。
那之後休息了很長一段時間,安娜的狀态仍舊很差。
她時常處于與外界隔離的狀态裡,隻要稍有壓力,就會陷入失聲的狀态裡。
馬死了,她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瑟姆拉,隻是在深夜偷偷去往馬廄,長久地凝視着瑟姆拉蜷縮在小床上的身影,天光微亮時才回到房間裡。
矛盾已經到了家庭成員無法互相調節的地步,想要獲得救贖,讓日子能夠湊合過下去,或許需要一些其他人的幫助。
比如去找島上唯一的醫生,格蘭斯利克。
格蘭斯利克今年三十多歲,擁有一頭璀璨的金發,個性爽朗又體貼,見安娜前來看病還泡了一壺紅茶招待她。
“請坐吧,這是紅茶。”
安娜如言在她對面坐下,将茶杯握在手中,禮貌性地抿了一口。
兩人之間的談話并沒有進行多久,格蘭斯利克的語言委婉而溫和,并沒有說些與病情無關的事,卻令安娜發現一個更難以接受的事實。
原來其他人早就開始懷疑瑟姆拉擁有超能力了。
自從瑟姆拉來到島上,大家的日子就開始越過越倒黴,漁民捕撈不到食物,民衆們也越來越容易受傷,恐懼不安的動物,跳海而亡的馬匹。
所有的事情都不是毫無征兆。
一直以來被她忽視的某些東西浮出水面,卻更令安娜覺得痛苦。
格蘭斯利克最後給出的建議是讓她和瑟姆拉都去伊奧拉縣的精神病院做全面的檢查,确認到底有什麼問題。
回家後,安娜在馬廄下思考良久,她爬上梯子坐在女兒的床邊,隔着一段距離虛虛地撫摸女兒的發絲。
她最終還是決定聽從格蘭斯利克的意見。
……
伊奧拉精神病院。
一大群醫生正圍在一起低聲商讨着,半響,一群人中資曆最老的那位醫生才站出來拍闆說道:
“再拍一張吧。”
瑟姆拉安靜地坐在角落裡,醫生說什麼她就做什麼,隻是不主動開口說話。
媽媽希望她來醫院檢查,她就會乖乖聽媽媽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