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聲歡快的喇叭乍響,旁人無端從中聽出了鳴笛者幾分戲耍的意味。
沉默,梅開二度。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看了看工造司的大門,故作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這金人個頭太高,進不去正門。”
“變形金人,這……這也是應星大人的發明?”
“年輕人真是有創造力。”
“老了老了,看不懂了……”
和就差喊出一聲“大逆不道,不務正業”的老東西們相反,景元臉上的笑容恨不得裂到耳後,要不是顧及師父在場,他當場就能趴在地上哈哈大笑。
雖然還未見到真人,但這名叫應星的朱明男子,在他心裡已經有了一張模模糊糊的畫像。
一定和他還有白珩姐很玩的來!
鏡流和他的感覺相似,她輕輕撫摸着腰間的佩劍,暗笑一聲:“果然和白珩說的一樣,是個有趣之人。”
那汽車緩慢轉向,在階梯上如履平地,終于進入了工造司内部的廣場中央,再往前走幾步,極目遠眺,就能看到工造司的核心裝置,造化洪爐。
工造司之主,司砧早已在此地恭候多時。
他是個八百歲的長生種了,見過大世面,眼見一輛五光十色的汽車搖着大屁股駛到了自己跟前,也能面不改色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指向左邊的大路:
“應星大人,這邊請,遵照您的吩咐,将軍為您準備的府邸就坐落在格物院,保證大大節省您的通勤時間。”
景元也跟着師父順利進了工造司内部,聽到這話腹诽道:“沒想到應星大人也是個工作狂。”
嘶,應星應星,這名字,他是不是還在其他地方聽到過?
沒成想,車主人把司砧的話全然當成了耳旁風,徑直往前開去。
司砧也不生氣,搓着手谄媚道:“您可是要先參觀我羅浮工造司的寶物,造化洪爐?”
他忙着在衆弟子面前賣弄學識,自然什麼話都敢往外說:
“不瞞您說,我曾遠赴朱明,進修于懷炎将軍名下,也曾有幸見識過朱明的奇工巧匠,令人歎為觀止。朱明仙舟圍繞歲陽之主——【燧皇】,構建起了天體級的球形結構,名為仙舟,實為煉化歲陽的無盡能源裝置,遠遠看去,猶如一盞閃着藍光的不滅蓮花燈。”
“我們羅浮這造化洪爐,也學到了一二精髓。昔日大歲陽燎原禍害一方,被騰骁将軍打敗,化為無數碎片,封印其中,為工造司的匠人們源源不斷提供鍛造冶煉的能量。”
車裡終于傳出了些許動靜。
“是嗎?”
司砧被他的語氣整的有些摸不着頭腦,不知該如何回複。
那人先是低笑一聲,而後不急不緩道:
“可吾觀之,功率遠遠不足,比不得朱明燧皇的萬分之一。”
他嗓音沙啞,如同被火熾烤過。
發聲器官更是不似常人,聲音忽遠忽近,好像一盞明滅不定的燈芯燭火,每個音節都踩着點,千回萬轉,像是千年前的古仙舟人說話的韻味,昭示着說話者的高貴身份。
景元掏了掏耳朵,有些聽不太習慣。
方才還想要拜師學藝的學徒們你看我我看你,一時間都踟蹰不前,這應星連司砧的面子都不給,似乎不太好相處。
司砧暗暗咬碎了一口牙:“這……您批評的是,畢竟燎原怎麼也比不上燧皇。”
“當然,還用你說?”
平穩的音調聽不出是真心還是嘲諷,他的話音忽而一轉:
“新官上任,理應添柴加火,讓這破爐子燒得更旺才是。”
話音剛落,一朵幽藍色的火焰便從車内飛出,如同一把穿雲之箭,徑直沖向造化烘爐的方向。
學徒們面面相觑:“——難道說?”
火焰也分品級,以恒星舉例,紅色代表着溫度最低,再往上便是橙色,黃色,白色,表面溫度最高的恒星往往呈現藍色。
“好好好,不愧是【天才俱樂部】78席,一出手就是如此闊綽。若真能憑借此火大大提升造化洪爐的品質,我們這些匠人鑄造武器也将事半功倍!”
景元終于回想起來了:“【天才俱樂部】78席……我在6年前确實有所耳聞。”
但他那時還是個不懂事的小娃娃,全心全意撲在軍事訓練上,聽過了便是聽過了,完全沒有放在心上。
鏡流卻是細眉一皺,擰成了一個川字。
不對勁,那藍色火焰不像是給造化烘爐添柴加火,反而像是沖着毀滅陣法、釋放歲陽去的。
景元還在看熱鬧呢,隻覺身邊寒風一凜,一頭炸呼呼的白毛亂飛,散發着森森寒意的劍芒便從地上沖天而起,砍向半空中拖着小尾巴的火焰!
“小小歲陽,安敢放肆!”
這一聲振聾發聩,震醒了在場不少如在夢中的恍惚之人。
“什麼?那是歲陽?”
“應星大人竟然是一隻歲陽?”
“細思極恐,朱明仙舟是唯一活躍着不少歲陽的仙舟,而除了性别之外,我們對應星大人的樣貌、年齡一概不知,一定是有人在刻意封鎖,所以……”
天才俱樂部78席,他們崇拜的對象,竟然是一隻和嗚嗚伯同科的無形目生物?!
方才還喜上眉梢的衆人頓時如喪考妣。
不知名的藍火慢吞吞地停下來,輕描淡寫避開了緻命的劍光,顯然沒把她當回事,意味不明道:
“應星是歲陽?可笑。”
倘若如此,他必第一個吞了那小子,還能留得他在歲陽的頭頂蹦跶?
“汝,報上名來,吾不殺無名之輩。”
象征着極緻高溫的藍色火焰對上了女人凝聚着極緻寒意的血色眸子。
“羅浮劍首,鏡流。求饒的話,就留在幽囚獄和判官說去罷!”
察覺到大事不妙,景元和雲騎軍的弟兄們趕緊疏散人群,本來還熱熱鬧鬧的廣場瞬間變得空空蕩蕩。
司砧被吓破了膽,跌坐在地,顫抖着問:“他難道是……”
鏡流冷哼道:“車内無人,應星根本不在其中。歲陽是星火之精,無固定形态的純能量生物,通常以一團青綠色的火焰現身。這世間唯一一朵以幽藍色火焰現身的歲陽,大概隻在朱明仙舟的焰輪鑄煉宮了。”
“猜的不錯。”
歲陽坦然應道,腔調懶洋洋的。
司砧一個激靈,身子不抖了,牙齒也不打架了,因為他直接兩腿一蹬,翻白眼兒撅了過去。
頭頂如同恒星般耀眼的藍色光芒猛然間炸裂開來,景元來不及逃走,視網膜瞬間倒映出一片空白。
“師父,小心……!”
眼淚不受控制地一團團從眼角閃出,憤怒的轟鳴打雷一般沖出他的鼓膜,心髒勃勃亂跳,像是要和頭上脹痛的血管同時破裂。
砰,砰,漫無邊際的幻想都在鼓動,都在擴大,像是太陽吞沒了他的全身。混亂的記憶在少年的眼前颠三倒四地展開,像是一場魔幻主義者的狂想盛宴。
——他看見一棵長着無數人臉的巨樹奸笑着降臨戰場,生出無數有毒的枝芽,凝結出人頭大小的肉瘤,将活人的血肉化為肮髒的養料菌床。
——他看見一顆活化的行星,一座遊蕩的煉獄,其上栖息着上萬哀嚎的生靈,痛苦地呼喚着死亡。
——他看見半人半馬的扭曲生物有如黑雲壓城,發出嘶嘶的吼叫,步步緊逼,不可抗拒地把他推向身後的深淵。
——他還看見……一個身穿糖果色長裙的女人,手中旋轉着銀色的手術刀,嘴角咀嚼着優雅的笑意,下一秒便抹開了自己的喉嚨。
恐懼猶如跗骨之蛆,鑽破了他的關節,讓少年脫力地跪倒在地上。
感知因為幻覺而無限拉長,時間已經沒了意義。
他要死了嗎?
可是……可是,就在這萬念俱灰之際,那藍色太陽的光芒漸漸弱了,就像被什麼人遮擋在前。
景元擡起沉重的眼皮,拼了命想要看清前方。
——雪中插着一支朱色的簪子。
……是師父?
不,不是。
那人将他護至身後,扭頭向他附以微笑,僅露出來的側臉上,笑容肆意而張揚,不似一輪冷清的月光,反倒像天上星辰、熠熠生光。
“景元!”
青年叫得真切親昵,但在現實中,少年的身前卻是空無一人,他從幻覺中拔身已經耗盡了所有的力氣,終于堅持不住,一頭栽倒了過去。
視線徹底轉入一片昏暗前,他見那朵藍色的袖珍火焰搖着小狗似的尾巴,轉了個圈,高高在上地宣布道:
“吾乃太始之焰、歲陽之祖,爾等仙舟人的噩夢——【火中之火】,燧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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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燧皇是我此行特意從朱明帶來的小助手。别看他無三頭六臂,但燒火打柴,鍛造模具,繪制圖紙,處理文書,打掃衛生,制作夜宵……可謂是樣樣精通。”
騰骁将軍真是活久見了,第一次看到居家型歲陽:“……應星先生,調教得很好啊。”
“他平日裡也算安分守己,很聽我的話。但有時候玩性難免大了些,應星在此,提前向将軍道個歉。”
飲月君丹楓剛一邁進将軍府的大門,便聽見白珩身邊那名銀絲簪發的青年男子如此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