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冷,你要替阿娘好好活下去。”
粗布麻衣的婦人含着淚,把荷包塞進小男孩的懷裡。她最後摸了摸他軟乎乎的小臉,而後任憑他如何哭鬧,都決絕地用木闆蓋上了那口大甕。
這甕本是用來存“苦水”的,味道又澀又鹹。
淮冷的腳泡在冰冷的剩水裡,四周黑得令人發怵,他的手扒拉着,卻隻觸到滑膩膩的青苔。
“铮”地一聲,甕身被什麼從外面重重撞了一下,發出沉悶的聲響。
小小的孩子似乎預料到了什麼,撕心裂肺地哭鬧起來,發瘋般用手一下下頂着那厚重的木蓋。
許久,他終于從甕裡爬了出來。
聞到了活人的氣息,密密麻麻的邪物朝這裡湧來,仿佛下一秒就要将那幼小的身軀生吞活剝。
他懷裡的荷包突然金光大作,緊緊裹着他,把他與邪物隔絕來開。
淮冷低頭,看到地上殘留着母親的衣物,她的血是如此刺目,在柴房那布滿塵垢的地上彙成了一條鮮紅的河流。
那血裡忽而竄出一團火,點燃了母親灰色的布裙,淮冷拼了命地去奪最後一角,即便被火灼傷也在所不惜。
可他捏住的隻有幾粒黑色的塵。
為什麼,為什麼還是沒有辦法改變這一切。
火舌随着他心中滔天的恨意燃得愈發猛烈,将此處的所有盡數湮滅,也蔓延到了他的全身。
疼,好疼。
床榻上的少年蜷着身子,痛苦地呻.吟了一聲,豆大的汗珠從蒼白的額間滾落。
他從噩夢中清醒,雙眸猛睜,放在身側的手不自覺地握緊成拳。
淮冷的眼中罕見地有幾分迷茫,噩夢遠去,遲鈍的大腦運轉了良久,才反應過來這裡是何處。
星回峰山頂,唯二的竹屋中。
他賭對了,她終究還是心軟救了他。若是憑他自己,恐怕這輩子也沒機會再同真人說一句話。
淮冷伸手摸了摸,臉上與脖頸間黏糊糊的血迹已經被人擦拭幹淨。
隔壁屋子傳來些模糊的人聲,從微弱到逐漸高昂。
淮冷忍着疼痛,支起身子走出屋子,還未推開那虛掩着的門,就聽到那素來古井無波的真人厲喝道,“你究竟要胡鬧到什麼時候?”
少年被吓得有一瞬沒站穩,雙手扶了一下門,結果誤打誤撞地把它徹底打開了。
屋内兩人蘊着火氣的目光,全然落在了他的身上。
淮冷孱弱的身軀搖搖欲墜,他強撐着走到了秦之遊的面前,眼看着就要跪下,卻被一隻纖細但有力的胳膊穩穩扶住了。
他愕然地望着眼前與自己差不多高的姑娘。
顔朝阙沒看淮冷,她美眸瞪得似葡萄般溜圓,死死盯着秦之遊手中之物。
她的胸口劇烈起伏,顯然被氣得不清。
她在山腳下見到了奄奄一息的淮冷,一個好端端的少年被折磨得血肉模糊,實在令人于心不忍。
拜誰為師,對她而言并不重要,但幾乎成了少年的心魔。
姐姐們說,他十六歲便自學成才,已是金丹修士,說句天縱奇才也不為過。
顔朝阙思量再三,還是決定遵從内心那讓她難以忽視的聲音。
她救下了淮冷,并打算找秦之遊勸他收下少年。
可她無意間瞧見了什麼?
那淵清玉絜的劍修真人,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仙界奉為聖物的“絕妖杵”。
顔朝阙七百年前翻閱過古籍,萬年前的仙界,人族與妖族并立,共掌九重天。
可仙人們為了一統仙界,竟利用神界遺物,聯手鑄出了神器絕妖杵。
妖仙們接二連三地隕滅,人丁凋零,最終于三千年前絕迹,隻剩下未開智的蠻妖供人奴役壓榨。
他們将無數小妖扔進煉丹爐中,制成碧清色的丹丸,用以“增進仙力”。
而他們自己的仙獸靈寵,則一個個當作寶貝似的,連摸上一摸都不可。
小妖與仙獸均無神智,僅是血統不同,便有了貴賤之分。
也直至那時,她才驚覺四位真君為何要她定時捉些妖族并遣送到九重天。
……她的手上,竟也沾了同族的血。
自那以後,她拼死開辟極域空間,隻為護下那些對人心險惡一無所知的小妖。
這整整三千年來,仙界僅誕生她一位妖仙。
她能躲過一劫,恐怕還是因為體内流着一半人族的血——她是個天道誕下的,半人半妖的怪物。
若非那日真君手握絕妖杵,逼得她受了四十九道碎骨鞭,她顔朝阙又豈能七百年來俯首稱臣,死守極域,不敢違逆半分?
可這秦之遊居然對她說,絕妖杵乃是他六百年前就認下的本命神器。
真是荒唐。
即便絕妖杵已經損毀大半,幾乎隻剩下一成神力,可還是讓顔朝阙渾身難受。
她有仙魄護體,都尚且呼吸不暢。顔朝阙簡直難以想象,若人間的妖族靠近了它,會落得怎樣的下場。
……興許重傷都是輕的。
“你既知道這是何物,便知它嗜血好殺,邪氣得很,絕非你區區一介凡人能夠操縱。”顔朝阙語氣急切,臉上是少有的嚴肅,“速速交給我,我自會想法子毀去。”
秦之遊站在她的面前,垂眸凝視着她。
他的眸子似冰蓮般寒氣逼人,緊緊擰起的眉頭昭示着主人心底的不悅。
這六百年來,自從絕妖杵問世,擇他為主,他聽了多少溢美之詞。如今倒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罵它“邪氣”。
神器與他相伴數百年,神識早就融為一體,怎麼能不動怒。
若非絕妖杵并無異樣,他差點以為顔朝阙也是個妖族了,還說什麼一介凡人……簡直不可理喻。
“顔朝阙,本座再說一遍,你莫要胡鬧。”這一次,秦之遊說得格外緩慢,可無人聽不出他話語間幾乎凝成實質的不耐。
顔朝阙不是輕言放棄之人,她并未被恐吓住,反倒冷哼一聲,質問道:“敢問真人手上可沾過無辜妖族的血?”
“妖族貪婪,該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