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入年一直以為自己的大腦早将過去發生的事情全都忘掉了。
無論是大災變發生時周圍絕大多數化為怪物的人類,還是一個月後自己被同伴暗算鎖在未知的房間裡,一樁樁一件件,都被深埋在記憶宮殿的深處,若要回憶,還是能輕易想起,曆曆在目。
在大災變發生的刹那,江入年的腦子裡隻有一個想法:要去找步景明。
可他不知道步景明去了哪,手機的聊天框裡最後一條消息是對方發的:去參加比賽了,兩天後回。
在哪參加,參加什麼比賽,幾點回來,江入年一概不知,這是自認識步景明以來,他離步景明最遠的一次,無論是物理意義上的距離,還是心靈上的。
當時的江入年和舍友一起躲在宿舍裡,靠着宿舍裡的零食和泡面撐了一個星期,捱過了高熱,成為宿舍裡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覺醒了天賦的人。
然後,江入年就把已經成為異變體的舍友全都殺了,為了活下去。
他對戰鬥一竅不通,握着水果刀捅進舍友心髒和大腦時,整個人的反應都是木然的,直到大腿上被咬下一塊肉的傷口用疼痛将他的思緒拉回人間,他才猛然丢下沾血的刀,在一片惡臭中,吐得昏天黑地。
在和平年代成長的人何時見過這種場面,平日裡就是不小心切菜在手上劃了一道口子都得慌慌張張去找創可貼,江入年險些就以為自己要失血過多死在宿舍裡了。
可他還沒能找到步景明,他甚至連學校都還沒出去……
江入年還沒來得及哭,就發現血已經止住了。
大腿上傳來泛麻的癢,那是江入年第一次感受到身體内的細胞在用盡全力地,飛快地修複着那處傷口,就連皮肉也生長出來,填滿了那個缺口。
二十分鐘後,在江入年瞪大的眼睛的注視下,結出的厚厚一層痂輕輕掉落,如此嚴重的傷口仿佛從沒出現過。
他似乎擁有了很不得了的能力。
現在一回想,江入年總忍不住唾棄自己過去的無知,不懂得懷璧其罪的道理,輕易就向他人吐露了自己所獲得的能力,即便沒有蠢到對陌生人也大談特談,卻也對剛認識不久的同伴很快交心,就差沒把自己的底褲顔色也一起透露出去。
江入年死都想不到,那個将他從異變體手上救下,分給他食物和藥,聽說他要去找人便同意與他同行好有個照應的同伴,竟然是造成他往後數年黑暗的惡魔。
在最初被囚禁時,他不是沒反抗過,他生氣,憤怒,拼了命想要從牢籠中逃出去,可換來的隻有更嚴密的管控,和更多被割下的肉被抽取的血。
最嚴重的一次,江入年幾乎在半個小時内沒了一半的皮肉,又被鋸下一半的骨骼。
他的天賦隻不過是強化與治愈,無法屏蔽痛感,惡魔也不會好心在物資匮乏的世界裡為他注射麻藥。
很長一段時間,江入年睜眼閉眼都是如幽靈般飄來飄去的“白大褂”,他們拿着器具,飄過來割下一條肉,又飄走,飄過來抽幾袋血,又飄走。
取骨頭太費勁,因為他們發現必須給江入年留下什麼,他才能再生回來,證實這一點的代價是,江入年永遠少了一根肋骨。
恐懼與痛苦如影随形,江入年崩潰了不知多少次,這是真的數不清,記不住,哭泣和求饒隻會讓惡魔更愉悅。
他甚至不能死去,惡魔不肯放過他,要他好死不如賴活。
還有誰……還有誰能來救他?
“景明……”
江入年把自己蜷起來,在黑暗中瞪大雙眼,想到過去的美好就笑,想到如今的災禍就哭,他覺得自己就快要瘋掉了。
如果,如果還會有人來救他,還會有人記挂他,大概就隻有步景明了。
可他甚至不知道對方還是不是活着。
江入年不敢細想步景明已經死掉的可能,那樣顯得他堅持下來的時間毫無意義,而沒有盼頭的未來,可以輕而易舉地擊碎一個痛苦不堪的人。
……
他第一次看見步景明的時候,是在手術台上,他被束縛帶捆縛,全身上下能移動的隻有眼球。
江入年就在這樣的狀态下,第一次看見了出現在白大褂身後,站在門前的步景明。
對方穿着一身藏藍色的家居服,頭發很短,像是剛剪過,察覺到江入年的視線,他擡起眼,露出江入年最熟悉的笑容。
江入年的大腦“嗡”的一下,就連呼吸都急促,在手術台上拼了命地掙紮,硬生生繃開了兩根束縛帶。
白大褂們許久不見他這麼瘋狂,幾個人都伸手過來試圖按住他,好一會兒才想起來還有鎮定劑的份額可以用,終于拿來針管,将冰涼的液體注入到他的體内。
直到江入年失去意識,步景明仍然隻是站在那裡,站在那裡沖江入年笑。
*
江入年不知第幾次自夢魇中驚醒。
他用力地呼吸着空氣,雙目呆愣地盯着純白的天花闆,好一會兒才找到自己是誰。
對了……景明,景明呢?!
他猛地坐起,牽動鎖在脖子上的鐵鍊嘩嘩作響,後腦隐隐作痛,連帶着身體各處也一起叫嚣着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