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聲音都壓得很低,還不如外面傳來的鐵闆上滋滋燒油的聲音大。極其狹窄的通道外漏進變換閃爍的霓虹燈光,把他們籠罩進去。
“你在這做什麼?”
見原北寒暄完不開口,方野悶聲問。他是想裝作無意的樣子,可是越想這樣越顯得生硬,問話時聽上去語氣沖得要打架。
他心中暗自後悔,也不知後悔什麼。原北看上去不介意,瞥他一眼,突然靠近:“想看嗎?”
“看、看什麼?”
原北身上帶着一股清新的味道,跟方野滿身的灰塵味截然不同。他猝不及防的靠近,更是令方野下意識想逃避。
方野一手抓住酒吧後門的門把手,最終沒躲,他甚至還轉向原北的方向。原北烏黑的眼珠被霓虹燈蒙上一層迷離的光影,方野這才遲鈍地從他的笑容裡品嘗到些許冰冷的意味。
“看點好戲。”
原北站直身體,摸出一個口罩和一頂棒球帽帶上,方野隻能看見他壓在帽檐下的眼睛和勾起的嘴角:“走,這邊。”
方野稀裡糊塗,跟了上去。
35
原北有意避開人群走小路,他走得很快,頭也不擡地壓着帽子。方野心中充滿懷疑,隐約有不太好的預感。
灰撲撲的牆上畫滿不明所以的醜陋塗鴉,有的地方寫滿髒話,還有陳年的啤酒瓶和煙頭。
越走越深,周圍安靜下去,那些雜音就像隔了層隔音壁,模模糊糊。原北走進一幢三層小樓,樓梯上都是灰塵,一踩一個腳印。
方野慶幸自己的口罩還帶着。他們一直走到三樓,這座早已廢棄的小樓樓頂都是垃圾,還是原北掏出一把小型手電照亮腳下。
這時一些聲音變得清楚。原北站在樓頂邊緣,手電筒的光一晃,他安靜地朝下望,頭也不回地對方野說:“過來。”
方野走近了,站在他身後,能看見隔壁的舊樓二樓,空蕩蕩的窗框後面,幾個黑乎乎的人影。
原北将手電關了,方野陪他一起聽着那裡傳來的怒罵、悶哼和求饒的動靜。過了幾分鐘,打鬥停止了,幾個人說笑着離開,煙頭紅亮的火光在黑夜裡閃爍着。
原北一直沒動,富有耐心地等待着。過了會,方野看見另有一行人匆忙向這裡趕來,其中有兩個人身上還套着一中的校服。
他腦子裡滑過一個猜測,看向原北,隻看見他無波無瀾的側臉。
“操,怎麼回事?”
“哎、哎!你輕點,這裡真他媽黑,誰帶手電了?”
“日你大爺的,有血!血!”
“救護車,要不要叫救護車?”
一陣混亂的大呼小叫,沒人注意向側上方看,那裡有兩位沉默的觀衆。
晃動的手電照亮了被扶下來的人昏迷不醒的臉,一邊臉腫着,赫然是陳飙。
原北手指抵着下巴,直到這時才低低地笑出聲,肩膀抖了兩下,随後輕松地轉身,問方野:“走不走了?”
藏在黑暗裡,他顯得有點邪惡。
他們從另一個方向離開小樓,沒幾分鐘走回喧嚣的人群裡,把黑暗中的暴力扔在身後。
方野眼前發暈,光是腿機械地走着,在原北停下腳步時差點直愣愣地撞上去。他穩住後,原北停在一家熱鬧的攤位前,回頭問他:“吃烤串嗎?我請客。”
攤位一邊擺了幾張桌子就充當一家露天店鋪,風吹得人滿身油煙味。這種小攤方野天天見,熟悉得很,但沒怎麼吃過,他怕花錢。
原北顯而易見隻是心血來潮,他隻點了少少的素菜,就讓方野點。方野還處于頭腦混亂中,猛地反應過來,搖頭拒絕,原北便以一種不耐煩的眼神看他。
“說了請客,那我點,你吃吧。”
花錢的是大爺,方野沒有任何反駁的餘地。
原北坐下後接了個電話,他面上露出一點冰涼的微笑:“我已經驗貨了,挺不錯的,剩下的錢周日打到你們賬戶,多謝。”
油汪汪的烤串端上來,滋滋作響,散發着辣辣的焦香味。原北看起來心情很好,拆開筷子,挑了半個烤青椒放在面前的紙盤裡。
方野一直看着他,終于問:“你找人……打了陳飙?”
“花點錢的事。”原北吃了兩口,放下筷子,“之前還想要不要找你算賬。”
方野的心提了起來,不知不覺屏住呼吸。原北用手按了按喉嚨,咳完兩聲後說:“但是看你的樣子,感覺找你算賬也算不出什麼頭緒,就算了。不如天天看你擔驚受怕,我還能有點樂子。”
方野忍不住反駁:“我沒有這樣。”
辣椒很辣,這種攤子加的料也重。原北被嗆得不行,耳後到臉頰一層淡紅,方野沒作聲,起身去給他拿了瓶汽水。
“謝謝。”原北喝完後說,“事情就這麼算了吧。寫情書……真虧你想得出來。”
方野想說那不是情書,隻是校門口這種信封信紙賣得最便宜——因為怎麼都賣不出去,花一塊錢老闆就塞給他厚厚一摞。
“不過我還好奇一件事。”原北側過臉,“你為什麼聽陳飙的話?難道你打不過他?”
他夾了片白菜,慢條斯理地用筷子撕着吃。方野自胸口深處湧起一股沖動,想将那些他從來不對别人說的話倒出來一些。
盡管原北看起來一幅漠不關心的樣子,他卻莫名覺得,隻要他說,隻要他求助,原北一定會給他回應。
方野驟然從這種自作多情的想象中抽離出來,甚至忍不住想打個冷戰。原北都把菜吃完了,卷起袖口,擡眼看他:“不說嗎?”
“我……”
“沒事,我也不是逼問你。”原北挺客氣,打斷方野,“不想說就算了,不過我希望你以後不要這麼做,我隻想安安心心高考完畢業,少點麻煩。”
方野食不知味,但又不好不吃。他時不時看坐在對面的原北,原北也不專心,邊吃邊用手機玩貪吃蛇。
他睫毛濃密而長,雙眼皮偏窄。忽然睫毛一掀,黑眼睛定定迎上方野的視線。
方野下意識就想逃避,僵硬地看向菜盤,原北疑惑地笑了一下:“為什麼一直看我?”
方野說不出來。
“你不會以為我是同性戀吧?”原北放下筷子,抽張紙巾擦手,饒有興緻地盯着方野,“信了陳飙的鬼話?”
“我不是!”方野短促地低聲否認,“你怎麼……會這麼想?”
“我以為一般人都會這麼想。”原北滿臉不在乎地說完,起身将紙團扔進路邊的垃圾桶,坐下後繼續,“男老師和男學生的花邊新聞什麼的,誰不感興趣?”
方野過了會,腦子短路似的,說了句:“我覺得你不是這樣的人。”
原北不知怎得,好像是被他這句話逗笑了一般,手支着臉,臉上是一種純然的愉悅的表情,眼睛很亮。
“那好吧,我告訴你怎麼回事。”他身體微微前傾,“他是我們學校的數學競賽教練,三十多歲,高一時候就說,很欣賞幾位同學,裡面有我。他經常叫這幾位他欣賞的同學去單獨補課,有男有女,成績都很好,所以沒人感覺不對。
“高二後他就開始刻意跟個别人拉近距離,一個是我,一個是我隔壁班的,他是貧困生。明華想要國内的升學率,會每年招攬一些成績好家庭一般的學生,給免學費,但有成績要求。這個老師是C大畢業的,他能幫忙走C大的自主招生,我不需要,有的是人需要。”
方野默默消化片刻,說:“所以他和那個學生……”
原北說:“我沒有确切的證據,隻是他們後來經常私下一對一補課,那個同學本來也比較孤僻。”
他短暫地沉默了一下,在沉默的瞬間方野正看着他,因此捕捉到原北面上閃過的猶豫和不忍。跟剛剛流露出的冷漠和譏诮并不一樣,原來這個人也有憐憫之心。
“其實他問過我,很突然的一次,下課時候在後門堵住我,問我周日要不要和他一起參加數學競賽的培訓。不過我不打算搞那些,跟他說我退出競賽,讓他幫我和教練說一聲。”
原北仰頭看了會夜空,敞開心扉對他來說可能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所以他安靜好久,才對方野講:“我應該注意到他奇怪的表情的。”
方野明白了什麼:“其實就是……”
“對。再後面是升高三的暑假,給下一屆做培訓,說要請之前的優秀學生來做示範,畢竟另一個老師請假,那位老師他忙不過來。他叫我去他宿舍幫忙改試卷,”原北嗓音拉長了點,“再之後,我跟他打起來了。”
方野說不出話,原北輕松地将一次性筷子折斷扔在紙盤中,說出結局:“他想強上,我就用水果刀捅了他一下,後續處理比較麻煩,所以轉學來了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