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季節,池塘内荷花大片枯萎,剩下灰敗的殘枝插在水面,兩岸間一座石拱橋上,來往婢女成了凄涼景象的一抹亮色。
亭内,藍灰色帷幔捆綁起來,露出相對而坐的一雙男女。
沒了紗簾遮擋,冷風撲面而來,昭昭牙關顫了顫,凍僵的手指交握着縮進袖裡。
“宋郎君。”
“嗯。”宋硯雪目視前方,輕薄的單衣勾勒出長身玉立的身形,雪色的交領掩蓋下的肌膚泛着青白,他忍住喉間癢意,看向她,“小娘子找在下什麼事?天寒,長話短說吧。”
以往幾次相處,兩人各懷心思,或許有那麼點避嫌在,哪怕說話也很少對視。這回平心靜氣地對坐着,昭昭有求于他,不好不盯着他眼睛說話。
他的眸子黑而沉,比墨還深,比古井還幽靜,驟然對視令她生出莫名的膽怯。
昭昭默了默,一時不知怎麼開口。
“家中還有事。”宋硯雪這麼說着,身形卻沒動。
昭昭怕他真的離開,飛快組織語言道:“我做了錯事,惹怒世子,但我不知道如何叫他原諒我。”她起身走到他身側,蹲身行了個大禮,懇切道,“宋郎君與世子是至交,熟知世子脾性,還望宋郎君指教些許。他日有需要小女子的地方,定然相報。”
宋硯雪想拒絕,話至嘴邊又咽了回去。
今日衛嘉彥約他前來詳談铨試一事,他對此早有猜測。衛嘉彥不甘落後衛嘉霖,偏對四書五經興趣甚少,兒時讀書不是嗜睡就是逃課,要想壓制衛嘉霖,科舉這條道是走不通的。
好在武安侯身上有爵位,衛嘉彥不必從天下萬千讀書人中殺出一條血路,通過蔭補也能做官。
衛嘉彥從小癡迷各朝律法,向往刑訊之事,常常收集民間懸案,一琢磨便是一整天,若是能窺得卷宗,也許會高興地睡不着。
某年衛嘉彥生辰,他從古玩市集淘了本前朝殘本《洗冤錄》,因年代久遠,書頁腐蝕,且多蟲蛀,衛嘉彥卻愛不釋手。
今日果然,衛嘉彥告訴他,他志在大理寺。
如此嚴肅重要的話題,衛嘉彥一反常态少了幾分認真,眼角眉梢都流露出笑意,經他提醒後才醒悟似的專注談話。
衛嘉彥開始對那個女子上心了。
這是他的第一感受。
而昭昭口中的“惹怒”,他幾乎沒感覺到什麼。
男女情愛如同鏡花水月,摸不着猜不透,他這輩子都不會經曆。但衛嘉彥既然情願如此,或許他應當幫她。
宋硯雪沉思良久,忽然認真道:“娘子入府之前,沒有想過會有此一遭嗎?”
昭昭一直等他回答,原本是抱着試一試的心态,沒有抱什麼希望,沒想到他竟然沒有一口回絕,反而抛出個危險的問題。
她猛地擡頭,觸及他細緻如針的審視,不禁退後兩步。
宋硯雪為什麼會突然這麼問?他是察覺到什麼嗎?
這個問題十分難回答,無論回答有與沒有,都證明她有所謀算。她隻能裝傻道:“郎君的意思,我聽不明白。”
“在下原以為娘子是個聰明人。”宋硯雪從沒見衛嘉彥在意哪個女子,想點撥她兩句,“娘子自己選的路,應當自己承擔一切後果。世子為你贖身的那一刻起,你的去留便落于他手,與其求助旁人,不如從一開始便真心以待。”
“郎君又怎麼知道我不是真心待世子?”昭昭不服道,“我不是故意犯錯,其實……我心裡也不清楚自己如何觸怒的他,正因不懂,才想請求郎君解惑。”
“是嗎?”宋硯雪走近一步,低頭看着她的眼睛,“哪怕參雜一絲假意,也算不上真心。有些事,說的太清楚就沒意思了。馬車失控那日——”
昭昭警鈴大作,急聲打斷道:“郎君不願相幫可以直說,何必說些雲裡霧裡的話,拐彎抹角教訓我!”
氣氛一時陷入凝滞,宋硯雪難得有詞窮的時候。
他隻是想規勸她,并無指責的意思。人不為已天誅地滅,他允許她接近衛嘉彥有所求,但話已說成這樣,一時竟沒辦法回轉。
算他多管閑事。
“确實不願。”
他與她拉開距離,邁步往外走。
昭昭肺都要氣炸了,偏宋硯雪說的是實話,她無力反駁他。
她待衛嘉彥當然不可能全心全意,她的利益永遠排在他前頭,可她已經試着敞開心扉,隻是需要時間……
眼看着宋硯雪走到池塘邊,要穿過那道石拱橋出府,昭昭生出後悔,拔步追上去,指尖将要觸碰到他的衣袖時,她猛地一縮,心髒因驚吓而狂跳了一下。
頭頂的方向,一黃裙婢女端着茶具走到石拱橋最高處時,身體忽然抽搐,晃晃悠悠地撞到石壁上,半個人傾斜出橋面,然後失衡從上面摔了下來。
撲通一聲,水面掀起浪花,伴随女子的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