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墜地之後,杭令薇便如同折翼的飛鳥,雖保住腹中龍胎,卻再無往日神采。太醫令日日施針調理,遣方開藥,方才稍見起色。可每次把脈,仍不甚穩妥,脈象浮沉不定,如水面一葉,搖搖欲墜。
“胎氣虛浮,氣血兩虧,需靜養修心,萬不可再動情緒。”太醫令面色凝重地叮囑。
杭令薇坐在軟榻上,手覆小腹,面龐憔悴卻目光堅定。哪怕藥苦如黃連,針灸如刺骨,她也從未皺眉動搖半分。為了腹中孩兒,更為了那個日日握着她手、說要與她共白頭的男人,她咬牙忍着一切。
“隻要這孩子平安降世,”她輕輕低語,“縱是命折半,我也認了。”
而此時,坤甯宮中,黑影悄然滋生。
自那道觀秘術引入宮中以來,汪硯舒日日焚香禱咒,依道士妙空之言,在密室之中設下五行厭勝之陣。每夜寅時,她披發跪坐于陣中,手握八字符咒,低聲誦念詭異晦澀的咒文,語調陰冷低沉,宛如九幽鬼語。香灰堆積如山,香火暗淡,唯有她的眼神一日比一日狠毒。
這日黃昏,貼身侍女翠煙疾步入殿,面帶幾分抑制不住的興奮。
“皇後娘娘,奴婢方才從永甯宮那頭打聽來,那杭貴妃好像又不好了,今日一早起身便頭暈欲嘔,請了一整排的太醫進去,還閉了殿門,不許人靠近。”
汪硯舒一聽,眼神一亮,唇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冷笑,輕輕撣了撣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塵。
“好、好得很。”她緩緩起身,走到銅鏡前,自鏡中端詳着自己那張依舊雍容端莊的臉,“看來這巫蠱法門,果真不是虛妄之談。”
她回身吩咐:“去,把我那串檀香念珠取來,本宮今晚再多誦幾遍咒文,這杭令薇命雖硬,我倒要看看她能撐到何時。”
“是。”翠煙弓身領命,轉身欲退。
忽聽汪硯舒又低聲補道:“再去一趟,打探得仔細些,尤其是她那肚子,到底是疼?還是見了紅?”
“奴婢這就去。”翠煙帶着壓低的欣喜神情匆匆離去。
殿中重歸幽暗,香爐中的煙氣宛如遊絲般缭繞。汪硯舒緩緩坐回榻上,指間摩挲那枚黑曜石般黯淡的符珠,唇畔的笑意愈發陰鸷。
“杭令薇,願你夢中有血影纏繞,夜夜驚醒;願你那未出世的‘龍子’,注定無緣天命。”
“陛下,陛下——!”殿外急促的腳步聲尚未落定,成敬便踉跄奔入,面色蒼白,聲音中透着難掩的驚慌,“貴妃……貴妃娘娘……”
朱祁钰聽見“貴妃”二字,身形頓時一震,眸光如雷電劃破暗夜,他根本未等成敬說完,便已經箭步而出,衣袂翻飛,沖向永甯宮。
他不需要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隻要是關于她,他都不能等,不能慢,不能有絲毫遲疑。
風聲獵獵掠過宮廊,他幾乎是以奔跑之姿沖進永甯宮大殿。眼前景象如噩夢重現,仿佛這幾日裡已無數次在他夢魇中和現實裡重複,太醫令跪伏在地,幾名宮女神情驚惶,手足無措。榻上人影纖弱,一如舊時殘荷,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素色羅袖滑落臂彎,露出蒼白如雪的手腕,太醫正凝神替她把脈。
朱祁钰的腳步一下頓住,心如被絞扯。
“小薇……又怎麼了?”他喉頭幹澀,連聲音都透着一種疲憊至極的虛弱。
幾日來日日擔驚受怕,他原以為上次胎氣大動之後已有轉機,卻不想今日再度重蹈覆轍。他的心像是被生生碾碎,又一寸寸重拾,再一次被人抛進刀山火海中。
心疾,再次發作。
他伸手撫向心口,指尖微顫,那一片位置已隐隐作痛,仿佛有人用冰冷的鐵釘一寸寸釘入他胸腔。
“啟、啟禀陛下……”太醫戰戰兢兢地叩首,額上冷汗如雨,聲線也因惶恐而微微顫抖,“貴妃娘娘此次動了胎氣……微臣昨日方才施針調理,明明脈象已回穩……可今晨不知何故,又忽然……”
話未說完,便如哽在喉間,連他自己都不知如何解釋這突如其來的反複。宮中規制森嚴,若貴妃有失,治下太醫難辭其咎。
朱祁钰站在榻前,整個人像是被抽去了骨骼的支撐,隻靠意志在勉力維持。
“怎麼會……怎麼又是這樣……”他聲音低啞如煙,連發怒的力氣都已沒有,原本挺直的背脊緩緩垮下。他的眸中氤氲着血絲與晦暗。
他是帝王,可在命運面前,卻一次次像個無力哀求的凡人,連妻兒的安危都護不住。
忽聽一女子清潤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陛下,臣女願一試。”
朱祁钰擡頭,隻見唐雲燕已整衣上前,她神色凝肅,笃定而沉穩,與旁人驚慌的模樣全然不同。
“唐雲燕?”他急切問道,眼中帶着一線希冀,“朕信你,你與小薇情同姐妹,一定能救她……快!快救她!”
唐雲燕微一點頭,走至榻前,将纖指搭上杭令薇腕脈。她神色專注,片刻之後,蹙眉說道:“脈象紊亂如線斷浮萍,并非尋常胎動之兆。臣女所學雜涉醫道,曾于一部孤本古籍中,見一法——祝由之術。”
“祝由?”殿中衆太醫聞言,面面相觑,一時愣住。
唐雲燕轉頭,聲音堅定:“所謂祝由,乃醫中旁門,主調氣行神、驅邪扶元,雖為古法冷門,但于突發之症偶能奇效。貴妃娘娘此番,并非單純胎動,而像是神氣被擾,似是……外力侵體,沖擊神魂。”
朱祁钰神色一震,蓦地想起朝中流言,想起那一紙訛言、那一場挑釁,眼底頓時燃起壓抑已久的怒火。他緊握拳,指節泛白,低聲自語:“難道……真有人對她動了手腳?”
他看向唐雲燕,語氣中帶着迫切:“能救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