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設在滄池邊的高台上,四面燃燈燭炭火,亮如白晝,紅晃晃的燭火映照在水面,可見水底布置的山石水草,紅木棧道橫跨水面,兩邊都懸滿了小盞燈籠,如銀河長道,明亮燦爛。
宴會尚未開席,戚蘭已經早早來了,她今日穿得慎重,發髻端莊,間簪钗飾與鮮花點綴。身着層疊的黛藍金紅上襦,淡白色裙裳,腰系翠玉帶,行進間如流光彩雲,暗香浮動。
水面棧道上許多宮人内侍來往穿梭,滄池邊沿卻孤立着一個人。
從戚蘭的角度看去,隻見一個背影。此人身姿清癯,一身道袍,肅冠束發,想來是宮中道人。衣飾簡單卻精妙,料子莊重又清逸,是費了心的。
宮中大多數方士道人都被遣散出宮,留下的又有幾個人可以參加宮宴?
戚蘭心中隐隐有了猜想,便索性上前幾步。
還未近他身,他便仿佛有所察覺,轉過身來。
戚蘭腳步一滞,借着不遠處的燭光看清了他面上的長髯和面具。
“黃仙師?”
他面上的銀色面具不知是何材質,覆于長髯上方十分違和,與一身道袍更不相配。宮中戴面具的道人,大約就是那位黃穆仙師。
黃穆颔首回答道:“正是。”
盡管隔着一層面具,他的眼神也可辨别,和善溫和,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上回聽過曆春的描述,戚蘭便覺得奇怪,她從未聽老國師提過他與這位黃仙師有什麼故交,黃穆的搭話便實在讓她難以理解。
“許久不曾踏出宮門,今日貧道倒是急迫了,來得過早,在此站了許久才見到神女一人,”黃穆先同她解釋起了自己為何獨自站在此處,一邊又笑着擡頭看天,“神女瞧,天色都還沒有完全暗下來。”
戚蘭仰頭望去,太陽已落,天光卻仍亮,隻不過被滄台點滿的燈燭蓋過了光亮。
“我與黃仙師一樣,長久沒有來過這樣的場合,太過急迫,”戚蘭也順着他的話道,“前幾日聽曆春提起與黃仙師交談了幾句,還想着既是先師故交,該尋個時候拜訪您,不想今晚就見面了,看來,我與黃仙師,的确是有緣。”
黃穆自知她所指為何,便道:“貧道夜間難眠,正巧碰上神女身邊的伴侍,便一時多言了幾句,不知可有冒犯到她?”
戚蘭走到他身邊,與他一同站在滄池邊,道:“黃仙師言重了,不過那日您說得太匆忙,曆春也記得不清,現在蘭想問問仙師,當日所言,是有心要提醒我什麼?”
黃穆一手負在身後,目光投向滄池中央:“神女,你敢聽,此刻貧道卻不敢說了。”
戚蘭順着他的目光看去,茫茫水面上,棧道之上的宮人也已離去,隻留下一條銀河一般的燈河。
今日宮宴,他們兩人又這樣堂然站在一起,黃仙師有所顧忌,也是應當。
黃穆這樣說,戚蘭也不再追問,隻與他一同站在湖邊。晚風瑟瑟寒涼,戚蘭穿得算不上多,肩臂逐漸發冷,便準備告辭去尋件披風。
方一轉身,她卻愣住。
滄池倒映着無數宮燈,銀帶一般的亮光照耀在黃穆的襟領袖口,風拂而過,黃穆衣料掩蓋下的斑駁傷痕若隐若現。
黃穆經過大火,有些燒傷本不算得什麼,但這些傷痕分明不似燒傷,像是利刃剜過的傷痕,深淺不一,且并非陳年舊傷,應當不超過兩月。
黃穆一直身在宮中,又有誰能用刀劍傷他?
正在盯着傷痕出神時,内侍唱喝——陛下駕到。
兩朵華蓋徐徐行至滄池邊,靠前的翠蓋下是紅黑色常服的齊瞻,他步履緩緩,眉下雙目卻冷而利,如虎豹一般迅速攫取到戚蘭與黃穆并肩而立的身影。
戚蘭還未看清他的面容神情,就已經清晰地察覺到了他的目光。
這目光,較之平日,更森冷。
越靠近,壓迫感越強,仿佛身邊的空氣都冷凝了許多。
饒是戚蘭已習慣被他盯視,也覺出此刻他的情緒很不平順。
齊瞻一直不語,走到戚蘭與黃穆身邊,頓步駐足。黃穆立時脊背微躬,深深低下頭去,目光低垂,雙手嚴實收在袖中,與方才仙風道骨的仙師判若兩人。
戚蘭注意到黃穆的變化,眉頭不由蹙起,轉頭望向齊瞻,卻又被他陰郁的氣息逼得胸口一沉。
陛下對黃仙師似乎的确沒有恩義情分,反而十分厭惡。陛下與黃仙師之間又發生過什麼,讓黃仙師生了懼怕之心?
夜風遙遙吹過鬓發,她們仿佛被一張無形的大網束住,執網之人一步不動一言不發,網中人便動彈不得。
還是緊随其後的大長公主先開口打破了僵局:“黃仙師傷勢恢複得如何?”
黃穆将頭垂得更低:“多謝大長公主關懷,貧道已好了大半。”
大長公主又問:“疤痕可能祛除?黃仙師這樣的風采最是難得,若是臉上留疤,未來可就沒有指望了。”
大長公主話說得直,黃穆整個人都僵了一瞬,勉力回道:“這些疤痕恐怕再不能祛除了,不過貧道所求為大道,未必一定要現于人前……”
大長公主面露憾色,不自主又多看了他幾眼,他不光是臉損毀了,整個人的儀态比之從前也差的遠了,她都不太想承認眼前這人便是黃穆,那個先帝最寵信,自己最尊敬的仙師。
大長公主向來喜歡相貌出衆之人,對黃穆如此,對岑緒風也如此,甚至公主府上的丫鬟小厮也一應要容貌出色的。黃穆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她幾乎是不忍再看。
目光一轉,枯老的冬枝後卻是明亮的雲霞,女子紅襦藍袖,發間簪了鮮妍的花,身後的燈河映照着她的肌膚,如玉如瓷,烏色的眸子水洗過一般,亮而清透,朱唇淡淡,像春日桃花初綻。眉間還生了一顆朱色小痣,更添幾分神性。
玉雕金鍍的神塑也不過如此了。
大長公主的目光立馬凝在了戚蘭身上。
齊瞻将她的神色變化收入眼底,當即道:“既是身上有傷,本應靜養,姑母一定要朕請他來宴上,想是怪朕,遣散了璧月宮的人,待他不好?”
“本宮隻是想見故人,并無其他意思。”
本來因齊瞻苛待黃穆生出的一點不忿此刻也消散不見。
黃穆仍然低着頭,緊緊繃着唇。
“這位是,神女?”大長公主望向戚蘭。
戚蘭微微颔首回禮,“戚蘭。”
大長公主聽得她的聲音,更驚喜幾分。幾年前倒是見過她一面,不過那是她還是個丫頭模樣,穿着又簡單,遠遠一面甚至都沒能看清相貌。
如今長開了,是花朵一般的美人,肌膚白皙瑩潤,如玉如珠,更難得的是仿佛身有清氣,與岑緒風不同,與老國師和黃穆都不一樣,清瑩幹淨得仿佛要化作一縷山岚散去。
再一望她身側的皇帝,一身烏沉沉的龍紋袍,腰間橫懸一柄長劍,眉間帶煞,一身濁氣,風撩起神女的帛帶擦過劍柄都仿佛亵渎了她。
大長公主不是沒有聽過太後說起,齊瞻将建章宮的宮人都遣散,還故意召神女徹夜伴駕,俨然拿人當下人使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