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總是不對付。
至少在芥川龍之介的眼中是這樣。
但當他猜測出敦的選擇之後,芥川還是不得不為此觸動。
“看來你已經有猜想了呢。”太宰治眯眼輕笑。
“那麼,麻煩芥川将這枚銀币交給鐘塔負責人,然後替我敲一敲鐘吧。”
順着太宰治的視線望去,他們正正停留在鐘塔之前。
緊挨着的鐘塔邊,是一間窄小的木屋。
屋前的門扉上,是一塊挂出的,用碳墨寫出“鐘塔負責處”的牌子。
牌子的左下角寫了一行小字:“如有需要,請向守鐘人提出您的要求。”
顯而易見,他們現在需要找這位“守鐘人”。
太宰治單手托舉着中原中也。
熟睡的橘發青年重量算不上大,至少在太宰治的心目中還算輕巧。
鸢眼的黑發男人就這樣眯着眼,不知從什麼地方摸出了一枚拇指大小的銀币,攤開手遞給芥川。
就在芥川取過銀币準備敲響房門時,太宰治卻突然開口:“芥川,你看看那塊闆子的背後有沒有字。”
芥川從善如流,伸出準備敲擊的手直接翻過木牌。
幾行猩紅的字體當即映入眼簾:
“您好,如有需要,請向守鐘人表明您的需求,并付出相應的報酬;請不要敲擊房門,直接到窗邊,敲擊三次窗棂,闡明您的需求即可。”
“在許可範圍内,守鐘人會為您解決問題。”
背面猩紅的字迹如同凝固的血痂,不知是否是錯覺,今日赫爾城的陽光總透露出一種不真實感。
日光下,木牌上的文字透露着詭異的恐怖。
“太宰先生,木牌上讓來訪者敲擊窗棂三次,闡明需求。”芥川平靜地将其上的文字讀出來。
“那你敲吧。嗯,就按照你聽見的可以确認時間的鐘聲順序。”太宰治的話語幾乎在芥川話音落下的同時接上,似乎對此早有預料。
木屋的窗戶緊閉,其上還有被反複封定的木闆痕迹,其上緊蒙着厚厚的塵灰。
零星露出的幾處不過指頭大小的破損空缺依稀能讓人看見木屋内裡深不見底的黑暗,連一絲絲赫爾城的光都無法透入。
但這不過幾平米的破舊小房屋又怎麼會這樣黑呢?
芥川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那枚太宰治遞來的銀币。
銀币冰冷輕巧,一面是模糊的天平,一面是扭曲的“秩序”。
“把銀币交出去就好——就說我們想要做個交易。”太宰治的聲音在芥川的身後響起,帶着一種洞悉一切的慵懶。
他微微調整了一下背着橘發青年的姿勢,以确保中也依舊安穩地伏在他肩頭。
太宰身前,芥川頭頂的黑色小貓不知何時已經躍下,在太宰治格外抗拒,但無法拒絕的情況下,渾身炸毛躍上太宰治肩頭,嫌棄地将自己毛茸茸的小爪子在太宰治臉上蹭了兩下,貼着中原中也的臉頰趴下。
橘發青年沉睡的面容在陰影下顯得格外恬靜,并未對身旁發生的一切有任何反饋。
但太宰治卻格外不爽。
“啧。”太宰治不滿輕歎。
如若太宰貓貓十分抗拒,不願回到太宰治身上,那太宰治的确拿它沒有什麼辦法。
更何況,現在他需要小心地托着中也,根本無法用大動作将這該死的貓扔下去。
鸢色眼眸的青年冷笑着選擇忽視肩頭那隻不知好歹的貓,看着前方的芥川。
芥川應下太宰治的要求,在腦海中回想赫爾城每日三次的标準鐘響。
他微垂眼眸,輕輕叩擊在布滿裂痕的木質窗棂上。
“笃、笃、笃——”
“外鄉的旅客想要用許可銀币做個交易,敲一次鐘塔。”太宰治在芥川身後不緊不慢地開口。
敲擊聲在死寂的空氣中擴散開,帶着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仿佛陷入粘稠的泥沼,無端地激起敲擊者的警覺。
木屋後并沒有任何反饋。
芥川屏住呼吸,羅生門已經如同蓄勢待發的毒蛇,他再次敲擊在窗棂上:“笃、笃、笃——”
“外鄉的旅客想要用許可銀币做個交易,敲一次鐘塔。”
這一次,不用太宰治說話,芥川主動補上了這一句訊号。
兩短一長,間隔清晰之際,宛如某種報喪的回音。
就在芥川準備第三次敲擊窗棂之時,那扇塵封着的木窗無端地動了。
窗戶被向外推開狹小的一角,但那一角後的黑暗卻依舊濃黑如墨。
緊接着,那墨色之後似乎有某種粘稠物質的蠕動着,将要掙紮而出。
芥川微微側開一步,而後,那黑色裡,一隻灰白的手臂掙破黑暗,出現在芥川眼前。
這應當就是所謂的木屋“守鐘人”的手臂了——但這顯然并非正常“人”的手臂。
手臂之上皮膚呈現出一種莫名的灰敗腫脹,其上零星分布着幾處青黑色的屍斑和潰爛的膿瘡。
手臂末端的手掌緩慢地比出一個“一”字,随後攤開不動了。
一股窒息的焦臭味瞬間彌散開來,令芥川微微皺眉。
芥川大緻讀懂了守鐘人“交易一枚銀币一次”的想法。
沒有任何猶豫,他将那枚冰冷的許可銀币放在了守鐘人的手掌中央。
盡管芥川已經足夠小心,但他的指尖依舊無法避免地觸碰到守鐘人的皮膚。
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間竄遍全身,宛如不久前曾經曆過的,被那盞油燈冰封那樣,寒冷幾乎凍結靈魂。
守鐘人收取到銀币的那隻手掌緩慢地合攏手指。
許可銀币被它牢牢攥住,随即,那隻詭異的手臂便縮回了窗内的黑暗之中。
木窗重新合攏,灰塵和先前一樣嚴絲合縫,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除了空氣中久久不散的焦臭味。
“太宰先生。”芥川轉頭,對發生的一切滿頭霧水。
“交易成立。”太宰治的聲音平靜無波,仿佛剛才目睹的隻是一場尋常的市集交易。
他看起來格外輕松,甚至面帶微笑道:“看起來,這位守鐘人相當好說話呢。芥川,去敲鐘。”
“敲鐘?”芥川微怔,目光投向那座高聳、沉默的鐘塔。
印象裡,那鐘塔高達百米,塔身由漆黑的巨石壘砌,隻有塔頂懸挂着一口巨大的鐘。
鐘的底部連常規的通道都沒有,更不用提看起來光滑至極,空空蕩蕩,連向上的木梯都是奢望的鐘身。
倘若他們能正常使用魔法,這一切當然算不上什麼阻礙。
但在赫爾城這樣魔法元素稀少的地方,芥川對此無計可施。
不過,芥川的質疑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的眼前,原本空蕩蕩的地方垂落下來一根看起來不太牢靠的敲鐘繩索,繩索的末端捆綁着一個巨大的銅環。
太宰治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為芥川解決了心中長久的疑問:
“你們總覺得是因為空間的重疊而使得你與人虎陷入了不同的場景之中,這是一種空間上的錯誤。”
“但在我看來,你們其實是陷入了這座‘城市’不同的時空。這是一種時間的錯誤,而這座被規則中反複提及,用來确認時間的鐘塔才是一切的根源。”
“而迷霧,或許隻是掩蓋這現象的工具。這個時空的赫爾城的确安定,但芥川,安定于遺迹之中從來都意味着真相的隐藏。你們是在鐘聲之後踏入迷霧中的時空,完成交易才離開的人。”
“不論是對于昏迷不醒的敦,還是尋找出去的路,我們都不得不主動踏入那個顯然更危險的時間之中。”
“為此,我認為你們的選擇是當時最好的選擇。”
芥川略略哽咽,沙啞喉嚨:“那麼,太宰先生,在下應該怎麼敲響這口鐘呢?”
太宰治輕笑,十分鼓勵年輕人勇敢邁出腳步:“随便你,想怎麼敲怎麼敲——敲到迷霧散開,放心,我一直在你身後。”
有了太宰治的鼓舞,即便依舊在忐忑之中,芥川卻不再猶豫。
他上前一步,雙手抓住銅環。
同樣冰涼的觸感,卻沒有方才守鐘人那般令人毛骨悚然。
銅環之上隐隐有一股混合着灰塵、鐵鏽的陳舊氣味,芥川深吸一口氣,調動起全身的力量,猛地向後拉動繩索。
“铛——”
第一聲鐘鳴如同沉睡巨獸的咆哮,伸出撕裂甯靜的巨爪,猛地襲擊于赫爾城的每個角落,沉重而恐怖。
濃稠的迷霧自鐘塔邊擴散開來,掩蓋了芥川與太宰一行人的身形。
“铛——铛铛——”
鐘聲餘音未散,芥川并未關注周遭發生的一切,他的眼前依舊是迷霧。
芥川持續拉響第二下、第三下古鐘……
于是,成型的迷霧在持續的鐘聲下緩緩散開。
每一次鐘聲之後,整個赫爾城都仿佛更加壓抑而痛苦。
緊随其後,令人毛骨悚然的變化發生了。
如同被無形的巨手剝脫下色彩的壁畫,屬于赫爾城的世界開始以一種令人眩暈的速度褪去原本的安詳,崩壞自鐘塔為基點,迅速向外延展,無可回頭。
街道兩旁那些原本色彩鮮豔,懸挂的花環、彩帶、喜慶的蠟燭等“婚禮”裝飾,瞬間化為飛灰;
房屋之上,鮮活的生機如同融化的蠟油般流淌下來,建築的底端露出焦黑,碳化的木質結構;
精緻的雕花窗棂扭曲變形,玻璃碎裂,隻留下黑洞洞的窗口,像無數張無聲呐喊的嘴;
城牆、街道上是大片大片煙熏火燎的痕迹,地面上是随處可見的焦炭與黑色油污;
……
芥川覺察到周遭的不同尋常,停下自己敲鐘的動作。回頭之時,太宰治早已是背對的狀态。
此時此刻,整個赫爾城如同一張徹底破碎的畫作,露出了底下猙獰與破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