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使用聽診器,隻是将指鍊貼近他裸露的頸側,屏息凝神,感受着他皮膚下動脈那微弱而規律的搏動。
我能感受到那沉穩卻并不強勁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如同精準的節拍器,證明他還活着。
确認他的生命體征與往常無異,沒有突然惡化,也沒有任何蘇醒的迹象,我便收回了手。
每天例行的檢查是為了确保他不會在我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死去,在我沒注意的時候在地下室發臭。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警示,一種負擔。
有的時候也在想,西索沒吃飯嗎?為什麼不幹脆把人殺了再走。
我直起身,再次抓住蓋闆邊緣,緩緩将其合攏。蓋子落下,發出“哐”的一聲悶響,在寂靜的地下室裡回蕩。
按照慣例,我在邊緣留下了一道極細微的縫隙,用于通風。
做完這一切,我沒有再多看一眼,轉身沿着石階向上走去。身後的黑暗與冰冷被厚重的門隔絕,樓上隐約傳來的、屬于貝奇玩耍時小鴨子鞋的嘎嘎聲,提醒着我,我的世界在這裡,在那溫暖的光明裡。
而地下室的一切,隻是必須背負的、不見天日的過往與現實。
我并沒有真的釋懷。
那些刻骨銘心的過往……就算他此刻顯露出萬分之一的悔意,也無法填補我失去的深淵。
然而,看着他沉睡的面容,看着那與貝奇如出一轍的額印,一種扭曲的、近乎道義的責任感還是驅使我開口,打破了地下室的沉寂。
我沒有看他,目光落在散落在容器邊緣那些幹枯發黑的玫瑰花瓣上。
它們曾經或許鮮豔,如今卻隻剩下脆弱的骨架和淡淡的、混合着塵土的枯萎香氣。
“貝奇……他很好。”我的聲音在空曠的地下室裡顯得有些幹澀:“他其實很聰明,學東西很快,隻是……啟蒙得太晚了,差點就耽誤了。身體底子弱了些,但也算健康,沒什麼大礙。”
我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撚起一枝徹底失去水分、輕輕一碰就簌簌掉下碎屑的枯萎玫瑰,它的顔色幾乎成了深褐色,帶着死亡的氣息。
“對了,”我仿佛隻是在陳述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語氣卻不由自主地帶上了一絲苦澀:“你知道今天貝奇跟我說什麼了嗎?”
我将那枝脆弱的枯花舉到眼前,昏黃的燈光穿不透它枯死的脈絡。我的視線模糊地落在花上,卻仿佛看到了貝奇那雙清澈又帶着困惑的眼睛。
“他說……幼兒園的小朋友不願意跟他玩。”我的聲音低了下去,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傷感:“他們說,貝奇沒有媽媽。所以,他們不帶他玩。”
就在這時,我眼角的餘光似乎捕捉到了一絲極細微的變化。水晶棺材裡,那張蒼白沉睡的面孔上,那對形狀張揚的眉毛,似乎極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蹙了一下,如同水面被投入一顆最小的石子,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漣漪。
但我并未在意,或許隻是光影的錯覺,我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由貝奇的話語引發的愧疚與無力感中。
我對着手中那朵即将化為粉抹的玫瑰,繼續低語,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他傾訴:“貝奇很難過,他癟着嘴想哭又不敢哭的樣子……讓我的心也像被什麼東西揪緊了,很不舒服。他那麼小,就開始體會到‘缺失’和‘不同’帶來的排擠。他以為自己是被抛棄的孩子,他小心翼翼地問我媽媽會不會回來……那種對母親天性的渴望和随之而來的失望,讓我覺得很愧疚。因為我知道,我永遠也給不了他一個真正的‘媽媽’,我甚至……”
我甚至連他另一個血脈親人,以一種扭曲的方式禁锢着。
“爸爸,你在哪裡?爸爸……嘎嘎……”
樓梯口隐約傳來了貝奇帶着哭腔的呼喚,還有小鴨子鞋急促的嘎嘎聲。
我猛地回過神,才驚覺自己竟在這個陰冷的地方呆了這麼久,沉溺在這些無益的傷感情緒裡。
真是糟糕,像個真正步入中年、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卻又多愁善感的人。
我清了清有些發啞的喉嚨,小心地将那枝一觸即碎的幹枯玫瑰輕輕放在庫洛洛的胸口上,正好在那道猙獰疤痕的旁邊。
“午安,”我低聲說,語氣恢複了平日的平靜,甚至帶着一絲例行公事的漠然:“願你有個好夢。”
說完,我不再看他,轉身快步走上石階,将那片昏暗、寂靜與複雜的情緒,連同那個沉睡的男人,一同關在了厚重的門後。
那雙眼睛毫無征兆地睜開了。
漆黑的,深不見底的瞳孔,穿透昏暗的光線,牢牢鎖定了我的身影。
“爸爸,爸爸……”
樓上貝奇帶着哭腔的呼喚鑽進耳朵,尖銳地刺破了地下室的死寂,可我的腳步卻像被釘在原地,喉嚨發緊,心髒驟然收縮,所有的思緒都攪成了一團漿糊。
“午安,酷拉皮卡。” 他開口,嗓音幹啞得像是砂紙摩擦過朽木,每一個字都帶着顯而易見的滞澀和虛弱。
我猛地吸了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避開他那探究般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