偵探這回是徹底将臉轉向了他這邊,似乎有一瞬間想說什麼,含在舌上,卻在無聲無息間漸漸地融化。
微弱的光線映出他非常俊秀的臉孔,眼睫、鼻梁投下極為立體的陰影。其實這人的面相是真的很年輕,說是才二十出頭都有人信,沒有因為歲月的流逝而失去銳氣。
隻有望向他的眼睛,黑羽快鬥才能看見那條洶湧奔流的時間長河,阻隔開雙方人生的十年光陰。
從灰原哀說解藥有後遺症起,他心中隐約意識到了工藤新一身上确實存在某些違和之處。此刻這個不期而至的念頭忽然讓黑羽快鬥模糊地猜想到了一種可能性。
莫非……但這有可能嗎?
他因為自己腦海中冒出的荒誕猜想而心跳加速,咽下口中的唾沫,連頸後都好像有冷汗滲出。
在令黑羽快鬥心神搖晃的寂靜氛圍中,工藤新一輕聲回答了他的問題。
“推理,還有……”對方停頓了一會兒,“和一個人再見一面。”
明明是位特别了不起的名偵探,這個人的心願卻非常簡單。
簡單得黑羽快鬥隻是在經過他的人生時不經意地窺探一眼,遽然就是眼皮一燙,隻剩下想要滿足他願望的想法悄然沉入心底。
工藤新一擦幹發梢以後發現黑羽快鬥正獨自坐在圍起陽台的欄杆外側,微翹的短發被海風吹得輕輕搖晃。雖然他沒有穿着那身考究的白西裝,但那仿佛遺世獨立的剪影卻俨然一副怪盜的姿态。
深深地看了這個背影一眼,工藤新一打開玻璃推門,沒有問他為什麼不睡,而是道:“有心事?”
“說得出口就算不上心事了。”
“呵……”對方輕笑一聲,“說的也是。”
當工藤新一仰首凝望銀河時,黑羽快鬥正側目描摹着偵探浸在夜色中的輪廓。
遠離了光污染泛濫的東京大都市,遠海的星空比他們一同在工藤家的屋頂上時看見的樣子要明亮許多,星輝璀璨地照亮了夜空與大海,閃爍于工藤新一那在夜晚中深如海色的眼底。
理智與安靜,偵探先生總是若有似無地散發出這種氣質。黑羽快鬥很少遇見有人能把情緒藏得那麼深,以緻他偶爾窺見對方克制的表象之下隐忍深沉的情愫,都感覺難以觸及。
這個人出身優越,容顔出色,頭腦也聰明,還有美麗的青梅竹馬自小陪伴在側,明明可以擁有精彩熱鬧的人生,他卻偏偏選擇了最為艱險和孤獨的一條路,從始至終矢志不移,将靈魂淬煉得連時光長河都為之卻步。
“但我有個問題還是想知道。”
“什麼?”
“你現在的樣子……到底算是29歲,還是更年輕?”
黑羽快鬥終于把他覺察許久的違和之處問了出來。
“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才是偵探,觀察得這麼仔細。”
工藤新一閉上眼輕笑了一下。
“雖然我不是女人,但對個人隐私刨根問底可有失怪盜風度呢。”
“那是因為,我認為這是不追根究底不行的問題。”黑羽快鬥說。
一手握住欄杆,他側過臉看向工藤新一,前額的發梢輕輕飄動,眼神收斂了好似與生俱來的輕松笑意,顯得出奇嚴肅。
在他們驟然寂靜的空間背後,潮濕海風卷起海浪,夜之海倒映着明月夜。
“從那位科學家小姐口中聽說她不願繼續研究APTX-4869的時候我就很奇怪,既然她早就決定放棄,為何這十年間仍在從事相關研究,以緻後來被烏鴉盯上。”
海濤的聲音略微沖淡了黑羽快鬥低低的訴說聲,讓人很難察覺,他的嗓音中透着輕微顫意。
“不希望繼續研究,卻仍是做了,言行存在極大的矛盾之處,說明存在其他動機使她認為這是有必要完成的工作。”
其實仔細去觀察那位小姐的樣貌和過去宮野志保的照片就可以看得出來,19歲的灰原哀和17歲的宮野志保的模樣完全一模一樣,就算以他身為變裝專家的觀察力去分辨,也看不出絲毫成長的痕迹。
如果将工藤新一這些年的留影記錄排列起來觀察,結論就更明顯了。就算他17歲的時候用解藥恢複了原本的身體,但後來幾年他身體的成長程度卻遠遠不及同齡人,尤其在最近幾年,他身上的時間甚至如同徹底停滞。隻是因為他有意無意地降低自己出現在公衆面前的頻率,加上很多案件都選擇遠程解決,這才沒有太多人覺察到異樣而已。
偵探在這次解救灰原哀的行動中變回了自己17歲時的樣子,他說的理由是打算使用江戶川柯南的身份,然而根據黑羽快鬥從灰原哀電腦中竊取的數據記錄來看,APTX-4869的原始數據早已被一位名為貝爾摩得的人銷毀,她手中隻有不斷進行版本疊代的解藥數據。
工藤新一不可能再次得到那個讓他變小的藥物。
真相至此早已昭然若揭。
“你不是因為吃了灰原小姐給你的藥物才變回以前的樣子,恰恰是因為沒有吃解藥才不得不變回去。”
心潮在沉郁的感情中被悲傷吞沒。
“所以我,是不是也——”
黑羽快鬥的話才說出口就戛然而止。
因為工藤新一擡手扣住了他的下颌,在随風飄動的劉海下方,翻湧着海濤色彩的眼眸定定地注視着他浮現錯愕的臉孔。
該怎麼形容這位名偵探一瞬間極為複雜的眼神?
讓黑羽快鬥看見無形的時間奇妙地具現化在他們之間。
在這連彼此的呼吸都近在咫尺的時光隅隙,對方的眼神既如深淵一般讓人看不見底,又仿佛一片沒有邊際的放逐之海,起伏着滔天的波浪,讓歲月光陰都在其中漂流和流浪,化為一抹碎開的光影,消逝于他的瞳中。
所有猜測都被工藤新一以吻封緘,黑羽快鬥想說的話,望着他卻又忍不住吞咽了回去。
戰栗密密麻麻地從尾椎攀升到腦髓裡,就像他思緒裡無序亂竄的太多難過。
你在這孤身奮戰的十載年月裡,究竟是如何度過的……
喉嚨被遠超自己所應有的情感堵塞住了。
名偵探把他變成了薛定谔的貓,在工藤新一的舌勾起黑羽快鬥動搖微啟的唇,以吻傳遞一顆表層幾乎軟化的膠囊那刻,他還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把對方就此推開,還是想更用力地收緊擁抱着工藤新一的手臂。
他的心跳無比貼近他的心跳,工藤新一将手指撫上他的臉側,連指根的戒指都染上了黑羽快鬥的體溫,鼻息之間逐漸充盈起他們交錯的氣息,這分明是個死亡之吻——卻好像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把他整顆心席卷其中。
怎麼能推開呢?黑羽快鬥無可奈何又忍不住開心地想着。他是真的很喜歡這個人啊。從第一次遇見名偵探起,他就開始暗自懊惱自己為什麼不能再早一點遇見工藤新一呢?要是能更早邂逅,他們之間一定會經曆很多精彩紛呈的美妙故事吧。
“抱歉,快鬥。既然你已經意識到真相,就該醒過來,背負起屬于你自己的命運了。”
迅疾的風從下方吹來,從高層墜落的黑羽快鬥仰望着工藤新一越來越遠的身影,内心不再失落,而是無可救藥地感到幸福與平靜。
啊啊,原來如此,你是打着這個主意啊。
黑羽快鬥松開手中扯裂的衣袖,深深地看了一眼工藤新一浴衣的袖擺裂口暴露出的赤裸手臂。
真誇張,連傷痕都不複存在了。
明明是證實了猜想,黑羽快鬥的内心卻仿佛吸飽了酸澀的汁水,愈加沉重。
他心想:看來變回少年時期的樣貌以後,你身上難以愈合的傷勢也奇迹般地自愈了啊。
很多人可能覺得人在成年以後身體才處于巅峰期,其實對人體來說,生理機能最為活躍的時期是更年輕一些的發展階段,也就是所謂的生長峰值期。
在灰原哀的論文中,黑羽快鬥留意到這樣的說明:
此時細胞的生長和分裂功能被最大限度地激活,通常隻會持續很短的一段時間。但如果通過某種幹預,使其出現某種基因突變,導緻這種高度活躍的狀态能以奇迹般的穩定模式無限維持下去,□□就不會衰老。
不但受傷會極快自愈,而且連外貌都不會再發生變化。
這封凍一般的狀态不是完全無法打破,通過長期規律的藥物調節,抑制突變基因的表達,就能如同普通人一般正常成長。
作為代價,就是十年間無數次酷烈折磨着工藤新一的精神、常人連瞬息都難以承受的生長苦痛,以及幾乎喪失功能的自愈能力。
在這信息時代,作為一個名人,工藤新一這十年間的變化都被盡收于媒體纖毫畢現的高清鏡頭。
問題在于,名偵探身上一度流淌的時間再次不知不覺地凝結成令人窒息的時光琥珀。
恐怕工藤新一自己也意識到了這個事實——
他的身體,開始出現藥物抗性了。
思及此處,黑羽快鬥飄搖的目光已經快被疾風吹散成碎片,揭曉了降臨于工藤新一身上殘酷命運的同時,他也終于無法回避地意識到一個真相。
難怪熱衷追根究底的名偵探不曾意外17歲的黑羽快鬥出現在自己的墓園裡。
在他自我認知中不曾存在的那段歲月,并非完全空白。
搞什麼啊。黑羽快鬥不太理解地歎了口氣。一個欺騙自己的身體,一個欺騙自己的靈魂,不都是自欺欺人的把戲嗎?
無論偵探還是怪盜,都是一丘之貉。
黑羽快鬥在本能的驅使下掉轉了身體下落的角度,望着越來越近的漆黑大海,許是預見了瀕死的危機,心髒鼓動的聲音越來越大,席卷全身的熱度沸騰到讓他快要窒息的地步。
越來越多的暈黑色彩在他視野中央濺開,模糊的邊緣不斷擴散,眼前蒸散開來的畫面洶湧溯回到故事原點,黑羽快鬥斷片的記憶重新連上線的那夜。
墓園裡栽植的一片柏樹随風搖動,濃郁森綠之下衍生出無數叢生的陰影。
黑暗的盡頭被工藤新一悉數踩在腳底,單手插兜的人越走越近,漆黑睫羽下方的眼睛投射出鋒銳無匹的審視目光。
每一步都在懷疑,每一步都在判斷。
穿過葉隙的月光太過微弱,無人得見他瞳孔深處的某種東西快要沸騰。
四目相對的瞬間,一陣打破對峙的大風吹走了他們之間海市蜃樓似的虛幻迷霧,連同彼此内心搖動不止的某種震顫一起,于是無論樹梢之下的無窮陰影,還是當夜過于破碎渺茫的月光,都被這位破案率百分百的偉大偵探随意地拂下肩頭。
與犯罪專家狹路相逢,三流偵探破解手法,二流偵探追索動機,一流偵探洞察人心。
所以他所遺落的那些回憶碎片,究竟隐藏着多少與工藤新一糾纏不清的故事?
渴望和回避的沖動矛盾地糾纏于黑羽快鬥的内心。
世間一切不欲人知的謎題都是潘多拉盒子裡的東西,擅自揭露必然伴随某種形式的災難降臨自身。雖然将其打開之後存在渺茫希望能将不幸治愈,但若世事盡如人意,就不存在那麼多輸得一無所有的賭徒了。
黑羽快鬥的眼睛輕輕閉上又立即睜開,就這千萬分之一秒的失戀瞬間,他認真地意識到,追根究底,工藤新一最初的寒暄,工藤新一冷靜的告白,工藤新一此刻的道歉,所對話的人,從來都不是17歲的、與他錯位時空的黑羽快鬥。
鐘情于黑羽快鬥的名偵探,他真正想見的人……
——是真正埋葬在自己内心的墳墓中,早已沒有了過去和未來,早已失去其他容身之處的另一個黑羽快鬥。
或者說。
——是布下環環相扣的計策,不擇手段地圍剿仇敵,利用潘多拉的永生誘惑攪動世間風雲,羽翼被罪孽徹底染黑的犯罪專家——烏鴉。
“那就如你所願……”
來挖開我内心的墳墓吧。
白色浪花盛開于漆黑海面,黑羽快鬥合上雙眼,沉入時光的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