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山下已經殺聲四起。
黎安焦急地俯視山下,“怎麼辦?現在去哪裡找人啊?”
沈周卻已俯身檢查亭柱與亭後的鑲闆,手指撫過幾處,看似不經意地輕觸,最終在一塊石磚後摸到一道極細暗縫。
“這裡有東西。”他低聲道。
磚後嵌着一隻極薄的木函,封口用封蠟按着清溪谷的舊印。
沈周拆封,展開其中帛書,隻見上面一行行小楷,筆鋒如刀——
“吾宋懷璋,清溪谷罪人。妄自尊大,識人不清,終緻清溪谷風雨傾覆,百年基業毀于一旦。清溪已亂,忠奸難辨,吾身邊已無可托之人。唯有一雙尚在襁褓的孫兒,稚弱無依,實不忍落入惡人之手。故冒死托付,望能善加撫育。若能長大成人,存一念清正,吾死亦目瞑。乞請在此等候至戌時初,交托稚兒。此事若成,速速離去,切莫逗留。谷中生死,懷璋自有了斷,不累旁人。
—— 宋懷璋 頓首”
尹玉衡皺眉:“這人……貌似有玉石俱焚的打算。”
黎安眼眶微熱,“走。下面才開始,我們尚有機會。”
他剛轉身,就被沈周一把拉住,“不要沖動。宋谷主說的自有了斷,恐怕另有安排。既然安排我們來此是他,那我們現在能做的,就是等。”
“可是下面那些人,難不成我們眼睜睜地看着他們屠谷?”黎安急切。
三人看向下方,那些火把像岩漿在清溪谷中肆意蔓延,所及之處,冷酷地搜刮着一切生機。
黎安隻覺得自己的心被堵得簡直無法喘息,“難不成,我們就這樣,什麼都不做?”
尹玉衡也是第一次親眼目睹這樣慘烈的屠殺,她的目力極好,甚至能看清明亮處的刀光和鮮血,她隻覺得腦子陣陣發脹,喉間本能地陣陣作嘔,難以抑制。
“你怎麼了?”沈周看着她。
她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虎口,“我沒事。”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黎安。我們是宋谷主最重要的留手,如果我們動了,宋谷主的謀劃就可能功虧一篑。我們……”她緊緊地盯着黎安,逼着自己忽視山下的動靜,“唯一能做的,就是做好準備,等接到孩子,立刻就走。”
黎安胸口劇烈地起伏,雙唇緊緊地抿成一條線,然後狠狠的一拳捶在了柱子上。
卻也在此時,聽見山下一聲巨響。
“轟——”
整座清溪谷頓成火海,夜色中将半邊天際映得鮮紅。
火光中,塵煙彌漫,血流成河,無數建築轟然倒塌,各種亂聲疊在一起,成為了清溪谷數百年輝煌最後的回響。
三人伫立亭中,久久無法出聲。
“怎能……怎會……”黎安一時間語無倫次。
“谷主……他知道局勢已不可逆轉。”沈周沉聲開口,“他甯願焚谷,也不讓清溪二字成為藩王之犬的旗号。”
尹玉衡望着山下升騰的烈焰,喉間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黎安又狠狠捶了一拳,眼圈通紅。
沈周冷聲道,“冷靜些,宋谷主雖然把清溪谷炸了,但是肯定除不掉所有的人。要交接孩子的人必定很快就到。而他身後未必沒有追兵。我們即便順利接到孩子,也難保突破出去的時候,不會遇上埋伏。把力氣留着,一會兒就派上用場了。”
三人都沉默了下來,此刻的甯靜顯得無比的煎熬和難耐。
就在衆人沉痛之際,前方石徑下方,忽有一道削瘦的身影踉跄而至,滿面煙塵,須發半焦,道袍破爛遍布血迹,手中一柄金錯刀,刀刃破裂翻卷,不難想象經過了怎樣的惡戰。他飛快地爬了上來,來到了亭間的平台,刀尖墊底,他撐着刀柄,努力站直身體。
“……可是山長派你們來的?” 他雖然遍體鱗傷,然而眼神依舊如鐵。
沈周沖他一抱拳,“在下來自幽篁裡,這二位是劍峰弟子。”便沒有更進一步的介紹自己。
宋懷璋贊賞地點點頭,“不愧是他的弟子,行事缜密遠勝我矣。”
他将手中的金錯刀靠在一邊的山石上。解開身上的綁帶,露出了後背背着的兩個襁褓。
尹玉衡與黎安一人接過一個孩子。
尹玉衡解開襁褓看了孩子一眼。孩子被養得白白胖胖的,完全不知今夜是生離死别之時。
“我給孩子喂了藥,一時半會不會醒過來。以便你們離開。”宋懷璋難舍的眼神落在孩子的臉上。
“您跟我們一起走吧。”沈周道。
宋懷璋慘然一笑,“我不能走。我不能讓他們假我清溪谷之名,行無恥之事。不能讓清溪的百年傳承,成了他們與朝中換利的籌碼。而且他們還有人跟在我身後,我給你們斷後。這是後山的出路圖,你們快走。”
他看向沈周三人重重一拜,目光落在嬰兒身上,微微颔首,“他們……就托付你們了。”
“前輩……”沈周開口,卻見宋懷璋擡手打斷。
“記住,”他聲音堅決,“清溪谷不是第一家,也不會是最後一家。和廬山雖隐世不問政,卻躲不過這天下風雨。若不早作準備,清溪谷便是你們的前車之鑒。快走。”
山道上已經有火把的光影在跳動。
宋懷璋說罷,他撿起錯金刀,用力一震,轉身向來處去了,背影如山石不回。
沈周不再說話,幫他們将孩子各自縛在胸前。帶頭朝後山而去。
黎安在山道的拐角處,目光掃到了來路,山道上有綿延的火把,隻是在這狹窄的山道上,騰挪不開,難以向前。而他知道,在那些火把的盡頭,有一個老者,用他的金錯刀和他的身體,攔住一切。
他所有想象中的風光無限,在此刻都顯得那麼淺薄與無知。夜風吹過,他驚覺臉上一片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