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早知道他要走,但是走得這麼突然,毫無預兆,這人怎麼能這樣?
尹玉衡突然有些暴躁,想找人打上一架才痛快。但是當她準備跑出書山時,又神使鬼差的停下了腳步。
她一步步走回了書山,努力回想着三個月前在此看到沈周時的細節。他穿着月白色的弟子服,背着雙手站在藏書閣前,安靜又專注地望着她。
他當時盯着她看了那麼久,他到底在想什麼?
尹玉衡也站到了他當時的位置上,墊着腳尖朝來路看,卻始終望不到她想看到的那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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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玉衡在書山足足待了百日,才回到劍廬。不知是否離開了太久,尹玉衡總覺得哪裡不對。
當她走進後堂,準備向師父師母問安。意外地看見徐佳兒在笑。
她極少看到徐佳兒的笑臉。如春日暖陽,比她平日裡闆着一張的樣子好看多了。但在看見尹玉衡走進來的時候,徐佳兒的笑容瞬間消失了。
那樣漠視的态度,才是尹玉衡熟悉的。
但徐佳兒一轉臉,看向站在她身邊的崔玲時,笑容再次浮起,眼角眉梢皆帶着慈愛,輕聲喚着“好孩子”,然後繼續跟她低聲說話,全當尹玉衡不在屋中。
尹玉衡見了,心中并無太多波瀾。自小她便知師母不喜她,不過礙于師父與山長在,才一直沒有撕破臉。
往日不覺得難熬,但今日有崔玲對比,她才明白徐佳兒對她的厭惡有多大。
她行完禮後,也不多留,徑自去拜見師父。
黎斐城在自己的書房,見她回來,眼底一喜,立刻讓她坐下,又細細打量她的神色與氣色,“在書山還好麼?”
尹玉衡點頭:“勞煩師父挂念,弟子無恙。”
話音未落,便有小童奔入劍廬,禀報道:“山長派人傳話,請師父與大師姐同往議事。”
二人不知發生了何時,連忙前往主峰,進入議事堂時,山長早已在座。
山長目光溫和,卻也不失審慎,先問起尹玉衡三月學業與心得,又細緻地詢問了她的諸般應對之法與見識反應。
她答得穩重,條理清晰,頗得山長贊賞。
“不錯。”山長捋須而笑,“尹玉衡今年不過及笄,行事沉穩,胸有丘壑。若細加調教,必成大器。”
他目光轉向黎斐城:“我意将阿衡納入主峰,親自教導,日後可為維護和廬山道統出力。”
黎斐城略有遲疑,拱手推辭:“阿衡雖聰慧,但年歲尚輕,恐難肩此重任。”
山長緩聲道:“年歲可長,天資難得。她跟着你十五載,除了練劍,就是被你定下來當兒媳。按你的教法,當個俠客是可以的。想超越你,你可想過還能教她什麼?”
黎斐城并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
山長歎了一聲,“沈周隻教了她三個月,她成長驚人。若得和廬山長老們的傾力傳授,她必能脫胎換骨。當年蘭晞下山,并非隻因情字,她自有胸中丘壑,志在山外。你若以尋常女弟子視阿衡,恐怕終有一天,阿衡也會步入蘭晞後塵。此事,還望你三思。”
黎斐城沉默片刻,想到了徐佳兒的态度,終于一歎:“既山長所願,弟子遵命。”
尹玉衡愕然地望着山長和師父,她想起了沈周信中所寫的“為同門分憂,為山門立骨”,隐約明白了這事的來龍去脈。她又不是他的兒女,他為她想這麼長遠做什麼!
煩人。
次日,尹玉衡正式遷往主峰,入住靜竹軒,由山長親授。
與她成為山長親傳的還有幾位傑出的弟子,唯她每日功課最多,時辰最長。清晨講兵法謀略,午後将天文地理,夜晚操劍練心。
散漫慣了的少年們苦不堪言,她卻漸漸懶得開口了。
在那三個月裡,他們所有的抱怨,她都曾說過。
但是,隻有比較,隻有旁觀,才能發現一些以前忽視的東西。
有一日,是左叙枝過來給他們上課。下課的時候,尹玉衡送左叙枝到路口,“小師叔還會回來嗎?”
左叙枝看着她,滿心滿眼地遺憾造化弄人。他歎了口氣,“應該不會回來了。當年沈家送他來山上,是想在他無力自保的時候尋一處庇護。如今,他學成,是到了他回哺沈家和大展身手的時候了。沈家即便再來人,恐怕也是另一個少年,不會是沈周了。”
尹玉衡沉默地送走了左叙枝。回到自己的住處後,将自己在沈周走後寫的文章燒了,她盯着火盆裡的泛着紅光的灰燼,最後還是将沈周的那封信取了出來,小心地放了進去。
火星落在信箋上,灼出了一個又一個洞。終成一片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