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界,大安國,臨安郡風雨江畔,平安村。
青天白日,豔陽高照,臨江而建的村落,難得遇見這麼好的天氣,正适合把發黴地被子拿出來曬一曬。
平安村卻是一片寂寥,村子裡的房屋緊閉,大水沖洗過,給屋舍間鋪的石闆路上留下了不少砂石泥土,厚實到一踩一個深腳印。
整個村子沒有留下多少腳印,除了門口和村子角落裡燒着艾草的地方還有數道,就剩村道上,那拖東西時才會不小心被帶出來的一條溝壑。
溝壑隻有一人寬,從中間走過,不仔細點,衣裙一定會沾上兩邊的泥漿。
溝壑中間一名老翁正緩慢挪動,他面上戴着一塊灰撲撲的布巾,腿腳不便地一走一停,手上拿着一把冒大煙的草藥,邊揮邊煽,勾着背,一邊咳嗽,一邊碎碎念道:“神明保佑,消災解厄,化煞除禍,驅邪避兇…咳咳咳,神明保佑,消災解厄,化煞除禍,驅邪避兇…”
“啛!呸呸呸…咳咳咳…”
一名白無常飄至溝壑的泥梗上,在他嫌棄老翁話中言語時,被嗆了一大口草藥煙子,一手煽着煙,一手拿着張冥錢黃紙遮擋日光,從老翁身旁飄過,停到對面黑無常身邊。
白無常有些不甘心,轉頭來,又吐了一口唾沫,向老翁不屑道:“就知道求神拜佛…求神有用,你們臨安郡還能死這麼多人!大水都停好幾日了,也沒見那位仙君來管管你們,也不對,我看你們倒是也招來了神,不過是瘟神吧!嗆死了…一個沒剩地上趕着給我們兩兄弟添麻煩!才剛上任,收的就是你們這樣的病死鬼,太不吉利了…”
本來被拿來遮陽的黃紙,讓他小心翼翼地放了下來。
他拍了拍。
黃紙看起來不像普通紙張般嬌氣,上面流光閃過,浮現出幾行文字,他的視線直愣愣盯着上面。
不多時,他氣憤地朝紙面一指,不客氣地,對老翁宣讀派遣調令,道:“風雨江發大水,一路都是死屍,你怎麼不跟着一起去呢?冥錢黃紙上這數你看見了嗎?你們村算上你剛好兩百人,也算是湊了整!!冥界地府忙到四處招新人,你死早一些,也省得我們兄弟二人再來一趟…”
末了,他還仰天抱怨了一句,道:“這群仙君不知道是怎麼想的,吃了别人供奉,卻不作為…”
白無常身邊的黑無常規勸道:“好了!埭骰…嘴上積點德,你忘了我們是怎麼做的鬼差…多結善緣,少作惡。天上的仙君也不是你我可以置喙的,當心丢了這份差。”
埭骰道:“埭桡…我也是氣不過上面為什麼就不管一管,這大水淹死一批,又要病死一批…你看看田裡的莊稼也被水沖沒了,是不是他們還打算再餓死一批…”
白無常埭骰(daitou),黑無常埭桡(dainao),是兩兄弟,二人生于富貴人家,因家财萬貫,而被盜匪惦記。因心地不錯,身陷囹圄,解救同時被困的“新娘”,得了一份功德。因運氣不好,救了“新娘”,害了自己,二人有了機緣謀這無常一職。
善意得恩,禍中生福,二人不忘初心,做上無常之時,也勵志要繼續做一個好人。
哦…不對,是勵志做一隻好鬼。
此地此事是他們的第一份差務,本也是一份不該交予新手無常的艱巨任務。
平安村一百九十九人,死于病疫,冥界地府的其他無常,紛紛因為一隻渡劫投生的小鬼,推脫不已,最後,推到他們這裡,欺負他們新人不解其中緣由,便派了他們二人來負責索魂、引路。
嗤啦一聲,埭桡一把搶過埭骰手中的冥錢黃紙,猶記過往,皺眉道:“不歸我們管,就少操點心。”
把黃紙來回翻了兩遍,他開始對着黃紙上浮現的幾根線條研究,繼續道,“人好像在前面的石料場,你怎麼帶路到村子裡了。”
埭骰道:“前面沒有路了…”
想起一路飄過來,到處都是浮脹的屍體,忙碌的索魂使者,哀嚎的幽魂,以及垮塌的山石,他不敢找同僚問路,也不敢找小鬼說話,隻能比對着冥錢黃紙找到這唯一的一條路。
誰知,這路線隻通向平安村村莊裡。
他有些心虛,講話的聲音越來越小,漸漸如蚊子般沒了。
“沒腦子的!我們現在是鬼,找不到人走的路,就不知道穿過去嗎!!”
埭桡一巴掌拍了過去,連帶着黃紙一起拍在了白無常胸口,頓了頓,語氣弱了兩分,提醒道,“太陽越來越大了,你把自己這份黃紙拿好,免得熱…”
“哦…”
埭骰看了兩眼黃紙上的内容,又看了看路線前方的一堵厚山,猶豫道:“埭桡,要不你走前面?”
埭桡歎息道:“都做鬼了,膽子還這麼小,不就是穿一座山石嘛…”
話音剛落,一黑一白兩名無常,一前一後飄進了山體裡。
穿過山坳,是一片空曠的地界。
此處山石堅硬,被開采的石料一大塊一大塊地堆疊在一處,長長方方,布滿溝壑嶙峋的鑿坑,能看出,是準備運去江岸口修建堤壩。
可是已經日上三竿了,石料場上卻是沒有一個人來搬運這些石料。
這次,埭骰埭桡沒有費多大勁兒,便在一旁依山而搭的木棚下,找到了一群完好無損的“人”。
一百九十九号屍體,男男女女,歪七扭八地躺着,面色蒼白,閉着眼,或愁容,或難受,或張嘴,或平靜…或享受?
享受?
居然還有“人”在這種環境下感覺到享受…
他們安靜地躺在一起,早沒了呼吸。
都死于病疫。
有時候一次性死的人多,比如戰争死了幾百上千的士兵,黑白無常就會從當地城隍處接了冥錢黃紙,領了地獄名冊,一起出動。遇見不聽話亂跑的魂魄,白無常會用哭喪棒敲暈拖走,兇神惡煞的魂魄,黑無常則會用索命鈎牽制着離開。
就算一起行動,勾魂這事也分白日黑夜,白日多是白無常,夜裡則多是黑無常。
所以,今日之事,主要由身為白無常的埭骰來司職。
埭骰捧着地獄名冊,對着第三十七具屍體,也就是那唯一一具一臉享受的女死屍,呼喚道:“肉身已死,速速起來。”
對方好像沒聽見一般,魂魄在肉身裡保持姿勢不動,軟軟呻吟了一下,繼續閉着眼,享受着白日覺。
埭骰還是第一次遇見不聽話的鬼魂,尴尬地扶了扶「一見生财」的白色高帽,聲音提高道:“肉身已死,還不速速起來。”
對方依舊隻是輕輕呻吟了一聲,并有其他動作。
埭骰正準備再喚一聲,「一見生财」旁邊卻多出來一頂黑色高帽,「天下太平」四字威厲肅穆,頓時,屍體上便多了一把程亮發光的索命鈎。
埭骰側頭,輕呼道:“埭桡?你…你怎麼過來了。”
埭桡白了一眼屍體,對身旁人責備道:“磨磨蹭蹭,這麼多人,什麼時候能送完!!”
實在委屈,埭骰叫了兩次魂,是對方賴在肉身裡不起來,不是他偷懶不作為。
他辯解道:“我叫過了…兩次”
他右手的兩根手指尚未比起數,埭桡無奈地搖了搖頭,打斷他舉動,道:“活着時讀書不認真,死了上官訓導,又去打瞌睡了?”
作為幼弟,卻是一副長兄模樣,他黑臉拷問道,“賴在身體裡的鬼魂,你好好想想上官是怎麼說的?應該怎麼辦?”
埭桡又氣又急又擔憂,害怕埭骰一知半解誤事,最終落得一個下地獄的懲罰,手中的索命鈎,也不急着把女死屍身體裡的魂魄拉出來,誓要等埭骰答出來才罷休。
埭骰支支吾吾,嘴張了閉,閉了張,愣是答不出來。
埭桡道:“很簡單的…”
許是他這一句話聲量過大,他們腳下“熟睡”的女屍,不安地動了動。
片刻,一隻鬼魂,後知後覺地,因索命鈎所創,吃痛地睜開了眼睛。
小鬼麻利的順着鈎子爬了起來。
她在看見埭頭埭桡的黑白無常服時,一臉熟絡地湊了上來,滿臉無限欣喜,卻又在看清兩人面容後,微皺秀眉。
聽見埭桡那一句“很簡單的…”,她也有些焦急,按耐不住地替埭骰回答道:“笨!從肉身裡打出來啊!這都答不上來?怎麼做上鬼差的?老兄…瞧你們也不像是神仙命,這是花了多少錢啊?我記得這無常官職也不小,下面還有鬼差一職,你這水平,做鬼差都好難的,還不如把錢留着請我喝幾壺茶酒,指不定我一高興,還能為你指條明路…”
“傷官佩印,怎麼樣?”
“食神吐秀?合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