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寂連似乎一直被抛下。
他一直在仰望那個挺拔的白色背影。
尚且年幼的他覺得,隻要自己長高點,再長快點,就可以趕上那人的肩頭,跟上他的步伐;
跟上師尊腳步的他,又覺得自己要是劍法練得更娴熟,修煉突破的更快些,就有資格站在他身側。
後來他劍舞翩然,十六歲已結金丹,任誰看了都要說一句少年英才,前途無量。
然而殷寂連卻忘了一個重要的事實,那就是顧煋不會在原地等他。
顧煋也從不需要,從不在意是否身側有人相伴。
顧煋的雙眼永遠隻看向前方。
隻看向他的大道。
等他長高一點,走快一些,甚至大步跑起來,直到氣喘籲籲,精疲力竭,那個背影也始終和他隔着一段距離。
他永遠也追不上。
如同一個詛咒,他和顧煋之間的距離近在咫尺,又觸不可及。
近到顧煋能拉着他的手,一步一步走在浮妄城喧鬧的街道上,殘陽西斜;
遠到顧煋抛下他一去就是十年,期間生死不明,音訊全無。
他永遠也追不上。
十年前顧煋胸口染血墜入寒潭,他瘋了般掙脫束縛跑向那個墜落的單薄身影,手腕被磨得血肉模糊,可見白骨,可還是連顧煋的一片衣角也碰不到。
十年後他有了實力有了地位,學會按兵不動,更加隐忍不發,心裡裝着計謀和考量,可就算他與顧煋再次相遇,那一輪明月還是要離他而去。
殷寂連看到天邊雷劫之際,隻覺得渾身冰涼,胸腔中卻有團火在燃燒。
他的腦中立即浮現出一個事實:
這次,他的師尊真的要徹底抛開他而去。
他連那個背影也看不到了。
幾乎下意識地,他就跌跌撞撞邁開僵硬的雙腿向前跑去,越跑越快,恍惚間他聽到一個聲音在叫他回來,他覺得有什麼傷口再度崩裂,溫熱的液體濡濕了他的肩頭、全身,靈力飛速地消耗着,他的心跳震如擂鼓。
他很早就意識到了自己的無能為力。
仙人和雜種本就是雲泥之别。他時常回想那個被顧煋撿回來的黃昏,不過是一個瀕死孩子生前最後一場幻夢。
幻想他可以被從苦痛中拯救出來,妄求可以留在那樣一個高不可攀的人的身邊。
一道響雷重重劈下,就像奪命的巨鍘擦過他的耳際,于是耳邊再次模糊,他隻聽見了自己狂跳的心髒。
他向着自己的命運奔去,盡管那輪明月并不垂青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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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長風趕到時,九重雷劫已經足足劈下了七道。
方圓百裡已成焦土,空中彌漫着暴烈燃燒的味道,她的發絲在空中不受控地飄起。
向來喜怒不行于色的季長老皺起了眉頭。
于是顧煋一擡頭就看到了季長風那副恨鐵不成鋼的神色。
顧煋想扯出一個笑,以掩蓋他少有的心虛,但血順着嘴角淌下,把笑容糊得僵硬不清。
第一道雷劫并沒有想象中震天撼地,摧毀一切的可怕威力。它隻是輕輕滑過顧煋的衣角,恍惚間他覺得這是一個故人的問候。
然而下一道重重劈在他的脊背,如同重錘,盡管有一層又一層的靈力屏障護體,腥甜的熱流還是湧入他的喉間。
來得倉促,顧煋沒有備任何能幫他抵擋消減雷劫的法器靈寶,他隻能用最純粹最原始的方法,用自己的修為硬抗。
純白奪目的靈力在他身周彙聚,他被包裹其中。
劍心,劍意,劍道——如果他作為劍修,沒有了手中一直跟随的長劍,如何劈開風浪,如何斬裂重雲?
如何踏上自己的道?
顧煋記得,從他第一次看到季長風起,那個人手中就沒有劍。
能在唯實力論的劍閣,當上受人景仰,無人不服的長老,季長風作為劍修,卻沒有劍。
顧煋還是弟子時問過她:
師尊,你的劍呢?
我從來沒看過你用劍。
季長風難得把手放在他肩上,道:
不是所有的劍都會被人看到。
這世上有有形之劍,亦有無形之劍。
随後不再言語。
顧煋是個悟性絕佳的好弟子,聽到這裡,也是半知半解。
此後他一直把這兩句話放在心上,時不時拉出回味一番。
此刻他無劍在手,下一道雷劫即将劈下,顧煋本該嚴陣以待,他卻閉上了雙眼。
白光彙集在他的掌心,銳利,迅疾,無所顧忌,所向睥睨。
劍氣湧動。
若沒有劍——
他便是自己的劍。
若沒有道,他就是自己的道。
多年前季長風手心帶起的溫度,穿梭過重重歲月,重新栖息在他肩頭。
一念生,一念滅。
萬籁俱靜。
顧煋緩緩擡手,越過胸口,肩頭,直到頭頂。
随着他的動作,顧煋周身的氣勢全數收斂,嚴絲合縫,無一絲外洩。
扭曲錯亂的雷電氣勢洶洶地壓來,高懸于他的頭頂。
他掌中食指中指并攏直立。
其餘緊緊蜷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