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長歲連續兩日醒來已經是奇迹,再貪心的人都不該奢求下一個奇迹的發生。
魏郁春以為自己勸說無果,起身要離去,誰知陸子禮卻突然讷讷開了腔:“反正一切都結束了……你們都走吧,要怎麼做全部都随你們便。”
神醫之才隐沒山間,一朝天才為愛執着瘋魔,最後落得一個玉石俱焚的下場,任誰都會感到歎惋。
關阇彥見着頹喪的陸子禮,沒眼看地瞥開腦袋,一時無言。
魏郁春卻依舊聲色不動地說着:“你的事情我們不會說出去,你安心。你愛女心切的心情,我能理解,索性你及時止損,未傷及無辜之人……”
說到此處,她話音頓轉,眸子瞥向站立如樁的小丫頭,搖搖頭失望道:“緣果相依,我本以為你是可憐之人,結果未想到你竟做出這些孽事,你一點都不無辜。”
小丫頭含淚點頭,應下魏郁春看似不痛不癢實則直戳人心窩的誨言。
陸子禮木然的眼微微有了波瀾,擡眸間,有欲言又止之态。
有了魏郁春啟頭,關阇彥也沒退避在人後了,站出來說道:“我可沒這位女娘好說話,你将兩個月前得到天仙秘術的來龍去脈交代清楚,放走這小丫頭後不可再糾纏她,另外必須給予銀錢吃食補償孤女妹妹。當然,呵,我們的東西也别忘了給我們——”
魏郁春側眸,估計沒想到他會這麼絕情,還有那什麼秘術,他這麼在乎此物做什麼?
關阇彥靠着往昔遭遇聯系秘術出現的時間判斷出幕後之人的成分,而她畢竟不是關阇彥肚中的蛔蟲,不清楚他腦中過往之事,自然想不通他為何會對秘術如此重視。
正當她還在摸索思忖的時候,關阇彥下一半話音才響起。
“縱使都是一死,天命不可違,與其浪費時間在邪術上,不如遂了陸長歲的願,多陪陪她,她要的或許僅僅是你的陪伴,你不肯給,對她來說再多的命數都是虛妄,甚至說讓她感到更痛苦,畢竟那些命都是你給的。換作旁人都不敢要,更遑論她一個心性單純的稚兒?冥冥之中皆為注定,長歲興許不是不能醒而是不願醒來。”
原來冷面的武夫也有一顆歡快的炙心。他分明說的話還是一如既往地不太中聽,可态度的改變,放大了話的弦外之音,竟還算動耳。
震訝之時,魏郁春嘴邊也浮現出了一個幾乎察覺不到的淺笑。
陸長歲搖了搖殘破地如風中搖曳的火燭的身子,那雙空洞的眸子裡又落出淚來,猩紅的眸色映在眼眶邊豆大的淚珠上。
縱關阇彥和魏郁春從前對他的偏見再大,直到此時,卻都奇迹般地煙消雲散了。
天命不可違……
這該死的天命,它要做的難道真的是對的嗎?
将陸子禮的妻子帶走後,作為陸子禮最後的念想的陸長歲也繞不開這個坎,最終,連陸子禮他自己也落得個裡外不是人的結局。
可他一生做過的唯一錯事就是走投無路後用秘術試圖治愈病女,從前呢?
他行醫三十餘年,渡過旁人萬苦,唯獨渡不得自己的苦。
這公平麼?
便是魏郁春,都忍不住在心中痛罵了起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呵呵,這天道何時公平過?”
為什麼無辜心善之人都是這樣的下場,陸子禮是,母親是,她自己也是……
更可笑的是,天道憂慮自己的偏心遭人揭露,在懲戒一人時,非要故意挖出一隻萬劫不複的大坑引其堕落,和扣屎盆子一般,箍住關乎此人一生善惡是非的定義。
到頭來指責起來便是,像陸子禮這樣的人,是扼不住心中大欲,偷練邪術,傷天害理,名聲當毀、風骨可焚、該罰該懲。
它那一碗水端平的作風因此得以印證。
着實是冠冕堂皇。
談及前世,她亦是被人随意宰割的案闆魚肉,被人構陷威脅,走投無路自缢而亡。
思來想去,這何嘗不是天道為所欲為一面的映射呢?
興許天道驚呼自己判責錯了人,不,應當是判責時用錯了理由,畢竟比起陸子禮,她更沒做過什麼惡事。
全為被動,絕對無辜。
理由過于玄乎不可取。它甚至不厭其煩地将她重新投回人間,故技重施。
這次變作了她因操辦學堂引來豺狼誣陷。雖同樣無辜,卻比起前世,到底是做了些事,她雖是沒受到身傷,卻影響了其他無辜之人的安危。
總之,她終于不算全然無辜了。
這天道可是稱心如意了呢?
她心中含恨,不公之心達到頂峰,她鐵了心要破這狗屁天道的惡局,她偏要名聲大放、風骨長屹不倒,偏要對抗這無情天道!
大夢方醒時刻,總會對後來的事情感到迷茫,甚至難以自拔于虛妄,陸子禮的沉默就代表了這一切。
可當他瞥見懷中女兒形容不變的面目上忽地滑落一顆晶瑩淚珠時,他丢失在往夢中的魂魄瞬間被拉回了現實。
女兒的願望和期盼化作了具象之物,父女連心,他在那顆淚珠上看到了女兒心中最澄澈的念想——她隻是希望好好和爹爹一起開心玩樂,除此之外,她什麼都不要,她不能自私到讓爹爹什麼都要為她付出。
陸子禮失聲淚崩:“爹爹知道了……長歲……爹爹再也不做傻事了。”
他輕輕用小拇指鈎住了陸長歲的肉乎乎的小指頭,慢慢晃蕩,口中喃喃:“我們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魏郁春終于忍不住了情緒,她側過身去,徒留了隻背影在衆人視角内,偷偷抽袖掩了掩淚。
關阇彥也默默阖了眸,仰天哀歎幾息。
小丫頭更是愧疚到無地自容的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