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郁春已經開腔:“有些感慨罷了。常聽說這世間不少輕視女兒的父親多矣,可能看似視若明珠,實際心中暗藏玄機,想以此作舍,換取什麼更想要的東西?但陸子禮卻甯願抛棄畢生才華和生命,也要為女兒博取一線生機。”
她哪裡是聽說,隻是借此說法表達了對前世父親行為的鄙蔑。
關阇彥有些疑惑:“陸子禮這般的父親确實是少見,但你的父親也不賴?家中二女,平眼相待。”
魏郁春點頭應“是”。
關阇彥見她坦然也就不懷疑了,因為此女雖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古溪村這一畝三分地,卻到處缭繞着來自各地的流言,為了生兒子無所不用其極的、表面結親實則賣女的事,就連他自己都聽得不少了,更遑論魏郁春?
馮家之所以不似旁人執迷不悟,也多虧了這戶人家夫妻二人十分恩愛。夫妻二人雖不懂什麼文章道理,天性卻過于淳樸忠厚,隻要是自己的孩子,哪裡還管什麼男不男女不女的?當然這也有缺點,人善被人欺,村人也有不講道理的流氓貨,先前可不老仗着馮家軟弱、女兒癡傻屢屢招惹不休嗎?
關阇彥平心而論:“要麼是夫妻不夠相愛,要麼便是各戶人家的家風品行、學識有所差異。陸子禮和你門馮家差不多,夫妻恩愛,家風淳樸什麼的,自然特别。”
“那你們家呢?”魏郁春順勢接話,“我說完了,該到你了。”
“馮迎春,你誠心耍我的吧?”關阇彥自覺啥還沒刺探出來,人就繞進了她的陷阱裡。
不過,說說也無妨,反正現在心裡頭确實怪想念天天叨叨來叨叨去的老夫妻。
“我們家就一般般吧?我家祖上就有規矩,大丈夫一人隻可娶一位夫人,哪怕是夫人無子嗣,要麼是甯願斷後,要麼也是休了妻子再娶一位夫人延後。挺嚴苛的。但我爹比較特殊,之前我家早和一戶人家說好了親事,我爹還不知道,他年少時常年在外,初戀心切,跟一位小娘子定了情。”
“說好了要回來娶她,結果一回家就被家裡按頭結了家親,也就是我娘,生下了我。幾年來為了掩蓋這樁有損家譽的事情,我爹一直沒再回到初戀娘子之地。他心裡有愧疚,為此還染了心疾,我娘以為是父親嫌棄她。父親也是臉皮夠厚,終于肯跟我娘說了那些見不得光的往事,我娘哭了三天三夜都不止,她脾性又軟地很,不敢聲張心事,夫妻二人嫌隙生了許久。”
“那……那位小娘子怎麼樣了?”魏郁春被故事鈎住了心神。
“我娘滿腦子都是我爹,眼看着我爹愈加郁悶、心疾入骨,就任由我爹去把那小女娘接回來,說是先當家中婢女,不讓旁人知曉,自己一個人吃委屈。我真的不止一次替我娘感到窩火。”他越說越是入神。
魏郁春張了張口,到底沒想出要說什麼,隻覺得這段故事處處彌漫着難以言說的悲寞之氣。她一時不知道該同情誰。
關賢齊的父親成婚前并不知被安排好的親事,隻好被迫向命運低頭。那遠在外頭的春心萌動的小女娘守着承諾等了不知多少歲月,卻永遠見不着如意郎君的身影。還有關賢齊的母親,她滿懷欣喜地嫁入他府,卻發現夫君心中另有所屬,她嬌滴滴的女兒家在夫家無依無靠,面皮又薄,這些偌大的委屈她隻能逼着自己吃下。
到最後,關賢齊他自己,估計童年時沒少為這些事抱怨生父。
“之後呢?”
關阇彥目光凜了凜,嘴角忽地浮現出一個冷笑:“我爹直接借着出走辦事的機會,同那在外的小女娘苟且了一段時間,生了個孩子。聽說是那小女娘守了他無數年,熬成了老姑娘,孤苦無依的,身子骨也弱,那娘子聽了我爹的事情後,便說要一個孩子,當作念想陪着自己,讓父親離開便好。我父親同意了,結果那女娘剛生下孩子沒多久,便舊疾複發逝去了。”
魏郁春感到奇怪,連忙問他:“怎如此湊巧?”
“是啊,多湊巧,”他感慨道,“接生的穩婆說,那女娘先前就有隐疾,本就不适合生育,她是見了我爹也明知道我爹遲早還會離去,鐵了心要生下一個孩子延續他們之間的情誼,她估摸是受不了孤苦一人的日子了,本就不願意再活下去了。于是就騙了我爹那些事,我爹怎麼可能不會答應?結果孩子有了後,人就撒手人寰了。”
“竟是如此……倒情願你爹與那女娘子再不相見,此女何必如此折煞自己?”魏郁春忍不住感慨,但她本就是局外人,體會不得故事中苦命鴛鴦的心境,旋即又語,“也許我也沒有資格談論這件事。”
童年時,這些苦水他隻好和娘互相傾訴,長大後,他為了家族面子和男兒風骨,不好再挂念這些綿長情事。時間一長,他都快忘記了當初被困于其中的迷茫憤懑。
關阇彥發現這竟是第一次在外面肆無忌憚地說起這些故事,畢竟現在的他,隻是個砍柴郎關賢齊,而不是嶺陽關氏的大嫡子。
他越說越覺得心胸暢快,好似是一腔沉甸甸的的泥灰,都被一股狂風,卷出了體外。這道狂風一旦刮起來,還真不容易停得下來,以至于讓他忘記了一心隻想糊弄魏郁春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