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子禮聞言不由一愣,心想,這有什麼準不準的呢?以他如今的境地,若人要他将這顆櫻桃樹連根拔了送了,他都絕不會說一句怨言。
他見魏郁春向陽的眸子裡,反射的盡是一樹如燈似的紅,可見她是真心喜歡這些櫻桃,沒有硬要遷就他的意思。
他心裡仿佛被一陣溫風吹過,舒緩得多了。
他由衷牽動嘴角,笑意中的溫和真誠,絲毫不亞于看待自家女兒時有的的模樣。
他感歎起來,語言裡是不加掩飾的為難道:“這顆櫻桃樹還是囡女剛出生時種下的,至今也滿了十年,樹大根深,我如今的身子骨已經無法支撐自己攀樹采果了。姑娘若是喜歡,便自取吧。”
語罷,陸子禮的目光有意無意瞟了關阇彥一眼,言下之意,不就是人姑娘肯定做不了爬樹之事,他一個大男人應當效勞。
關阇彥察覺到了陸子禮的眼神,雙眉皺住,眉弓下眼窩裡的半邊陰翳蓄滿了不解之意。魏郁春皮笑肉不笑起來,心想,她也沒打算指望這厮。
陸子禮退到别處去,魏郁春跟上去尋問有沒有長的樹枝,最後要來的雖不是樹枝,卻是好幾根柴條——從庖廚燒火的角落裡拖來的。
除此之外,她還多向陸子禮要了一些布條和一把小刀。
她心思靈巧,很快就想到了辦法。
前世幼時,她常見到娘親在樹下打桂花,兜回來的桂花都會做成桂香糯米糕給她吃。她打算仿照着母親打桂花的模樣來勾櫻桃。
她将幾根柴條拼湊起來,目測有櫻桃樹高後,就着手于拿小刀劃開布條,一些手指粗細的長條誕生後,她就用它們去捆住柴條們銜接的地方,這點工程對她來說并不難。她速度很快,眼看長棍成型,她興緻沖沖地跑到樹下,将剩下的布圍着樹根攤開。
幾跟柴條堆積的壓力全部積聚到她手上,帶動棍子移動的時候,她單薄的雙肩都跟着顫抖,腳步也是要多虛孱就有多虛孱。
魏郁春雖然看着不太靠譜,但都在竭力不放任手頭上有任何閑缺的時刻,估摸是有些賭氣,不肯關阇彥插手她的事情。
關阇彥在一邊看着她這副逞強又急于證明自己的模樣,眼底不禁泛出幾抹看好戲的快悅情緒。
果不其然,魏郁春揮舞柴條時力度欠缺,根本難以把控它的去向,櫻桃樹和瓜藤挨着,她一不小心将頂端挂到纏纏綿綿着木架的瓜藤上,隻要她強行挪動柴條,瓜藤就勢必會被破壞,萬一又牽動到銜接木架的端點就更不好了。采果不成,反把人院子的木架弄塌了,她心裡是不可能過意得去的。
她自知要露醜,渾身都起了一層汗,面色讪讪。
陸子禮又有意無意地瞥了一眼關阇彥,估摸是在想,都這個時候了,這公子怎麼還不去幫忙?是誠心要看這小娘子出糗麼?
他歎了一氣,罷了,他不去我就去吧。
誰知陸子禮剛要動身,關阇彥笑呵呵的聲音就響了起來,言語直截了當,是鐵了心要讓魏郁春顔面掃地。
“馮迎春别逞強了,再弄就要把人家院子搞塌了!”
他雖是贻笑大方,但卻已卷好袖子,要去幫忙。既是如此,陸子禮就又退回了原地,看看已是滿面通紅的魏郁春,又看看那滿臉不羁的關阇彥,歎道,這哪裡是什麼遠房親戚?越看越不對勁,便是說陌生人都比這合适。但或許也不太适合了,這二人鬥智鬥勇、雙方毫不示弱的模樣讓他一瞬想起年輕時和夫人相識的日子。
那時,他自诩神醫之名,瞧不上那姑娘一身靠采藥辨藥累來的野識,他們二人和鬥雞似的,常常抓着一位藥該如何保持最大的藥性相持不下,一天到晚吵地不可開交,哪天不是辯藥了,就是逮着一位患病百姓,二人各施其術,鬥的就是看誰能最快把人醫好。他們鬧得最厲害的一次,因為都太急功近利了,把人家病人折磨得快要七竅生煙,差點鬧到裡正大人和各位父老鄉親們的耳朵裡。
他們吃了虧,之後就再也不鬥這種賽了,開始互相找患奇病之人,交給對方,各自醫治對應的病者,防止二藥并施,讓舊錯重演。
可不知那一天,他們就開始相互欣賞了起來,而這一欣賞,就跟踏入了萬劫不複的深淵了一般,再也不可能脫身。不久後,他們從不對付的冤家,成了滿目都隻有對方的天羨鴛鴦。
可惜後來……他們還是沒有走到最後。
在陸子禮眼中,他好似總能從面前二位同樣龃龉不斷的年輕人身上,找出年輕時的影子。他忽地會心一笑,瞥眸離去了,想是不當局外人,惹了别人的興緻了。
關阇彥已經接過魏郁春手裡的柴杆,雙臂握住上下一扯,那杆子就輕輕松松地從難境裡脫身了。
魏郁春擡着腦袋,滿眼都是不可置信。
這可更壯了關阇彥那點臭屁勁兒,他插着腰,斜牽着嘴角上滿是毫不掩飾的驕傲,他還沒開腔,就感覺到手中之物猝然變輕,瞥眸一看,發現手中的柴杆早已不堪重負,開始松動,最頂端的那根柴條剛剛受了不少阻力,松動得最嚴重,眼看就要掉落。
掉落的方向剛好指着身邊魏郁春的頭頂。
“當心!”
他心急手快,來不及解釋就直接抓着魏郁春的手臂往外推拽,結果柴條是沒砸到人,魏郁春卻因為突然襲來的推力,一屁股砸到了地面上,刹時間痛得滿臉扭曲,原原本本清透大方的姑娘如今面上卻猶如爬滿了皺巴巴的毛蟲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