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阇彥望了望天,奇怪地瞥了她一眼,道:“還好啊,有風,至少比下雨前那幾天舒服一點。”
“是嗎,”魏郁春讪讪地扯了扯嘴角,腳步加快。
關阇彥則跟上去,忙道:“你别是又發燒了,實在不行就别勉強了,要不然又不知道要給人添多少麻煩。”
前面聽起來是關心人,後面一聽又變了味兒,是他的特色,不然真順着人期待聽到的好聽話一樣說,魏郁春先不是關心自己有沒有複發,而是憂心眼前的男子有沒有中邪。
不過話雖是一樣的招人嫌,她心底堆積的怨言,早已成了抵禦魔咒的淤泥,再毒一點的話聽過來,她内心也不會再有多大的波瀾了。她既說習慣,就不會再咬定此處死死不離口。
話雖如此,但還是足夠讓她冷靜一陣的,旋即熱色頓失,迎面而來的剛好是一陣囊着幹草味兒的風,自她的耳側鼓去,将餘熱都清走了,剛聽過不好聽的話的耳邊也變得清爽了。
她撂了撂衣袖道:“我吃過藥了,沒什麼事。”
開闊的向陽之地,竄着一叢又一叢的綠稻,早些成熟的黃色稻子紮着堆,和斑點似的綴在其間,一眼望過去,很好分辨。湛藍色的天幕映着眼前的田園之色,真是别樣的風景。來到這裡前需要繞過幾座山頭,山間的路和蛇一樣蜿蜒,左繞繞右繞繞,能轉花了眼睛。
然而山頭繞過,眼前就豁然開朗了起來,距離下一隻可目測得到的山頭還有老遠的路要走,天公造就的這裡,像極了環山包繞的天井,天井中種着雜七雜八的吃食作物,紮眼的也就是範圍最大的稻谷。
魏郁春擡了擡席帽的帽檐,嗅着越來越濃的幹草味兒,眯着眼道:“到了。”
馮家的地方不大,剛好在最南邊,是一片約莫六七十平方丈的田地。田地間堪堪種了三排的玉米,苞米未熟,隔着皮一捏好似還能蹦出水來,嫩得有些過,距離成熟還有好一陣日子呢,馮家夫婦果然是為了安慰她才說的那些話。
除去三排玉米,就還有一叢的棉花,還有用泥土搭了邊界框成的稻田,估摸是防止插秧放水時,一起把隔壁的作物也無辜淹了。
二人撂袖幹活,兩把鐮刀分别選在不同的地方動刀,兩個人一開始因為不熟悉顯得笨手笨腳,魏郁春多次要割到自己的手,關阇彥畢竟是常年握刀的人,殺過人,就是沒割過稻子,肯定也是笨拙的。
但不消一會兒,他們就熟絡了手裡頭的事物,速度變快了很多,尤其是關阇彥,一人快敵過十人,割個稻子都給人一種勢如破竹,要斬将搴旗的感覺,着實應了他那善于顯人眼的性子。
他也是服了自己,好端端的,昨日采櫻桃,今日割稻子,明日就得脫稻皮,一天天的,活像是把自己賣給了别人當奴隸。他情願早日出發,殺殺人都比料理這些雞毛蒜皮的生活舒坦。
魏郁春累得不行,見了旁人厲害,自己也是不要命地往前闖,到最後勉強收了活計,腰杆子卻也差點沒立得起來。
她跌坐在田野裡,看着綠野在眼前飄飄蕩蕩若綠浪,汗水如雨下,差點以為自己真到了一片未曾莅臨的世界。天色越來越明亮,亮得紮眼,她就沒再往頭頂看,掩了掩帽,絞着兩隻被鐮刀的刀柄勒得發紅的手,越絞越癢,就是癢了,她才能掩飾住藏在皮肉下的痛。
她第一次體驗這種民生疾苦,才知道生活沒有她想得那麼簡單。
她曾經以為,自己可以安安穩穩就這麼一輩子過下去,躲避那些噩夢,她或許就可以不用擔驚受怕了,唯獨思念之意難捱于心。
這些心思甚至總讓她感到愧疚,頂着别人女兒的身體卻朝三暮四,馮家夫婦還有馮巧兒知道了一定會很難過吧?
可如今看來,她真的能堅持住嗎?
一輩子就這麼庸庸碌碌地過下去,陪着陌生的田野,幹着陌生的農活,上山采茶以繳官稅、補貼家用。她看不了朝思暮想的書卷,而手也會在日日夜夜的勞作下變形,直至寫不來字。出了接二連三的事情,沒人再照顧她的營生,她連墨水都買不起了。
好生可怕,這樣陌生的生活,适應起來,遠遠沒有她想象得那麼簡單,她為自己的天真感到後怕。
她其實總是這樣思前想後,想着想着就把自己拽進了負面的深淵,短暫地探出頭呼吸一口外面的空氣,但腳其實一直沒有真正地從裡面拔開。
關阇彥收拾東西後沒看到田野裡的人影,以為魏郁春中了暑,倒地不起了,他還記着不久前人還在的大概方位,走近一看,果見一個孤零零的小身闆子像個鹌鹑似的蹲抱着扣手指。
“想什麼呢?”
可每次這種關頭,這個男人十有八九就會過來耀耀存在感,像個開屏的孔雀,哦不,應該是個可以寫進《山海經》的神獸——蛇頭孔雀身。
但說起來,也是自從這個男人出現後,她的生活和思想才會頻頻發生這些翻天覆地似的變化。是危是福?
她聞言擡頭,見一個身着短褐的男人插着腰,歪着腦袋,似笑非笑地看她,她在他眼中好似隻是個無聊時刻可供逗弄的玩物。
“有點累。”
她說了實話。
“真巧,我也是。”
關阇彥呵呵笑兩聲,然後就拍拍手上還沾着的泥土,本以為就要學着魏郁春直接坐到空地上。誰知道他還特地從地上尋來幾叢丢了麥穗的草,頗為講究地墊在了屁股下。他坐在她一邊,保有着分界感。
“說吧,大小姐又想什麼呢?”
她奇了奇,臉色變了又變,最後落定成一個平淡中又帶着微笑的表情:“你這麼了解我?”
“太明顯了,你雖然平時也擺着那張要死不活的冷臉……”察覺錯覺不準,他連忙收斂了斂,“但不至于難看,淡淡的。”
“如果要區分一下你平時和有心事的模樣,差不多是你和我擦肩而過的時候,掃出來的風,一個是清清淡淡的,一個卻是又冷又悶的,很明顯。”
當真是特别的評價。
魏郁春還挺滿意,因為她其實一直自诩自己是個與世無争的女子,如風一樣飄蕩自如,輕松自在,實在是不錯。這樣的話,魏家那些她瞧不上的手段,才不會和蚊蠅一般天天騷擾得了她的心神。她這是學的母親。
她心情好了一瞬,心中一動,忽道:“那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麼評價你的?”
關阇彥興緻被調動起來:“哦?”
“嗯……”魏郁春沉吟起來,那副迷人的思考模樣讓對方的期待又重了一些。
結果。
“蛇頭孔雀怎麼樣?”
關阇彥剛要牽動的嘴角一瞬扭曲了起來,他尬笑兩聲,眉眼間已經上了一層又一層騰然的殺氣,好似丢點木屑進去,就能燒起一把雄然大火。每一個細微的舉動都在提醒她,好好說話。
他可是個人人都巴不得拜服在他腳下吹馬屁的傳說人士,而且普通的馬屁他還覺得俗氣,花裡胡哨的馬屁又覺得掉價,漂亮又不顯俗套的馬屁他又嫌棄太冠冕堂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