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人流半點不減,反而越堆越多,近親裡也有不少杜明堂的老相識,他們得知噩耗渾身淌冷汗,隻恨眼淚不争氣得嘩啦啦流。
按照規矩,他們可有啟棺吊唁的資格,所以棺木一會兒敞開一會兒關合,光亮突現、迷走不斷。杜明堂哪有心思再算他那仇人賬,隻恨這該死的一天為何不能快點結束——不,不是該死,真是晦氣!他好一頓整頓,最後心中之言換成這句話,隻恨這鬧騰到炸耳的一天,為何不能快點結束。
但大半天下來,杜明堂都一直恪守着自己的“職業操守”,扮的死人比真的還要真,大堂裡人潮湧動的,也一直沒消停,總是有心懷歹意之人也不可能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對他動手動腳。
到目前為止,他跟關阇彥在意的刺探之人好似還未出現過。
内院之中,杜詠陪着關阇彥坐在茶室内,茶煙一叢一叢地冒,熱茶一盞一盞地添,舊茶一盅一盅地換。
關阇彥整個人藏在長簾内,閉口不言許久,對茶案上名貴的茗茶和奪目的茶具毫無興趣,一動不動的,也不知在思考什麼千古難題。杜詠又不好意思冒然出語,關阇彥又一直不說話,他尋不着搭話的機會,離開又不合規矩,所以隻好提着茶壺倒來倒去,真是坐如針氈。
關阇彥半垂着眼,能看到的隻有白簾下朦胧的光影,哪裡會察覺到對方尴尬的神色?他我行我素慣了,不懂杜詠的尴尬,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難以自拔。
他想起了自己昨夜和今早進退維谷的境地。
昨夜,他見魏郁春不用晚膳便早早将自己關在了屋内,看起來是為他過分決絕的态度傷心到肝腸盡斷。當時,他尋思着自己本就有權力拒絕,逼着自己對此視而不見,結果上一刻才收緊的心神,在他入屋休憩時就全部跑了出來,胡思亂想占據他的腦海。
譬如——
她自尊心那麼強,也不知會被傷到何種境地。
他縱使有拒絕她示愛的權力,倒不一定非要用那種話羞辱人……他是不是真的過分了?
不對啊,他一貫這種作風,外人要麼被其吓退,要麼心有不滿又礙于無法反擊,隻好偷偷陽奉陰違。不管怎麼樣,他何曾顧及過這些人的情面?
若說不是外人。家中爹娘和親密的友人對此也見怪不怪,隻要不觸及底線,他們都不會管他,更不提會被他的毒舌傷到自尊心。
那魏郁春呢?她在他心裡是什麼成分?若說是外人,他為何忍不住去在意她?若說是親密之人,他……若她不喜歡自己,他倒完全願意接受他們之間這樣的關系。
思來想去,他還是放不下心,想了一宿,第二日見了廚子正在新做雪衣豆沙糕跟蓮香荷花酥,想到這是杜明茜等一衆貴女喜好的茶點,京中無數貴人常以吃甜點為樂,吃了甜食心情愉悅,磋磨起時光來也不無趣了。
他當即吩咐下人将這些新出爐的華麗糕點包進了精美的食盒,要求下人在魏郁春醒來後将其贈予她,同時,他覺得突然示好太打臉,也顯得他這個人有點神經病。他尋思也是想彌補她殘破了的自尊心,用“兩不相欠”當借口合适多了。
貴女都喜好的東西,魏郁春說不定也會喜歡。
關阇彥開始不禁去想象魏郁春收到食盒後的模樣,會高興,還是會聽信兩不相欠之言,對他徹底心灰意冷?
他有些煩躁,咬了咬唇,手指在茶案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敲着。
杜詠注視着他,隻覺得他是在不耐煩,好似被諸事所擾,不得清淨。
杜詠自覺待客不周。
杜詠的心跳聲也跟着他指尖的節奏一起蹦跳,他終于忍不住問道:“都督可是在煩惱賬本丢失一案?”
那倒不曾。
關阇彥并非那種死死揪着一件事不松手的人,劉翁一日不捉,他就無法進一步推進案子,他又何必急于将此事胡亂推測?
關阇彥沒搭腔,沉吟半晌,轉念一想不如讓杜詠幫自己一起解惑,道:“男女情感之事上,杜掌舵也是過來人了,晚輩讨教一二。一名女子被拒絕後,突然就翻臉不認人是為何?”
杜詠一聽差點從坐墊上跳起來,他隐忍着怒火,厚着臉皮問道:“是不是阿茜那臭丫頭又纏得都督不得安甯了?!!!”
“不對,那丫頭被拒就被拒了,怎好當着都督的面翻臉呢!那是大不敬!”
關阇彥擺手:“唉那也……倒是不曾。”
杜詠氣得要翹起來的短胡子立馬平捋了起來,他笑呵呵地對着關阇彥提盞,飲下一蠱紅花,滿臉紅光地緩下一口氣:“那便好。”
關阇彥雲淡風輕地道:“隻是我一位朋友是這樣的遭遇罷了,我替他解惑卻也解不出來個所以然,這才想叫杜掌舵支支主意。”
杜詠也不多想,傻呵呵地想終于有個緩解氣氛的話題出來了,問道:“那都督可否解釋一下,是哪樣的翻臉?哪樣的不認人?”
關阇彥回憶起昨日夕陽下,魏郁春沐浴在紅火光下的那張恐懼的面容,怔了怔,疑色上湧,道:“準确來說,不是翻臉,是态度上突然的轉變。那女子起初與我那位友人日久生情,但友人并沒有與她結緣的打算,那女子剛一示愛就被狠狠拒絕了,之後她臉色大變,從滿心期許變作了……”
他不由頓住,又聞杜詠自告奮勇地補上一句:“失望透頂?”
“不是,是恐懼不已,活似見了鬼。”
杜詠咬舌輕嘶一聲,脖子也往後仰了幾分,如臨大敵:“這倒是奇了怪了,此女子性情剛烈,若不然怎麼會主動向男子求愛?被拒絕後她羞意不止因此感到失望才是正常,怎麼會恐懼呢?”
“是啊。”
關阇彥也惆怅地長歎了一聲。
杜詠突一拍掌,道:“有了,那女子定是喜歡這男子到了極點。所以她在痛失所愛後才會有如遭雷劈的反應,悲痛一番後又想到以後無法與心愛之人共度餘生,自又會恐懼不已。”
關阇彥瞪大了眼,他雖自負高傲,卻也不至于厚臉皮到這種地步,覺得一個人會崇拜他到死去活來。旁人不論了,魏郁春那種人會這樣嗎?
他扯唇覺得荒唐,剛要出聲制止杜詠荒誕的念頭繼續泛濫。
結果杜詠已經滔滔不絕了起來:“定是如此。要不然那女子在惶恐什麼?除非……她喜歡的人隐瞞了她什麼,結果被她發現了?”
關阇彥自覺将自己帶入其中,他的确瞞了她很多事,都跟身份有關,但魏郁春諸多反應都代表她對此事毫不在意。她昨日突然逃離前說的話裡有一句帶着“安南都督”的字眼,他也不解她怎麼會知道他的身份,綜合多方猜測,他隻會覺得她是從杜明茜那隻大漏勺口中得知的。
他承認魏郁春非凡夫俗子,突然從傻女變成通曉漢文的才女一事足夠荒誕,但硬要拉東西解釋卻也能蒙混過關。但她怎麼可能明晰中晉事物呢?她若是因為安南都督這個稱号厭惡他,真是不可思議了,先不論認不認識這号人物,就是認識,她從前也不可能跟自己有交集。
厭惡從何而來,仇恨從何而來?
總之,她怎麼可能是因為自己是安南都督一事,對自己感到畏懼?
與其相信這個,他更相信魏郁春那般是被拒絕後悲憤交加的反應。
他立馬否認杜詠口中的“除非”一事:“不曾有此事發生過。”
杜詠撫掌,越發肯定:“那保準是了。都督啊,你不要覺得女子的心思是可以靠一個表情、一種情緒辨出來的,女人心,海底針,她的真實念頭你乍一眼看不出來的。”
關阇彥聽得出神,方要點頭,愕然驚醒,強作鎮定糾正杜詠:“并非是我,隻是我的一位友人罷了。”
杜詠捋須,仰面哈哈一笑:“是是是,一位友人。那都督記得以後跟那位友人知會一聲。”
關阇彥:“知會什麼?我那友人以後也不會跟那女子相遇了,說了有何用呢?”
杜詠一語點醒夢中人:“唉~不好說,你這位友人心裡八成有這位女娘,不然怎麼舍得花功夫探究此女心思?”
“他們二人過去曾是朋友,有些情誼難舍棄罷了。”
杜詠不置可否:“總之話不能說太滿了,說不準緣分到了,那二人再不想相遇,老天爺都會硬拉着他們碰面兒呢。”
關阇彥在席簾下蹙着眉,微微一笑,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