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終于下山了,岩山上溫泉的鬧劇休止。
三人将包天帶回永溪村的舊房子,夜風習習,将環繞在關阇彥、陶明案和一身重傷的包天身上的臭味熏得越來越遠,他們活似剛被人從泡了爛魚蝦的糞坑裡撈出來。
魏郁春本想秉着禮數,對此不露聲色,可還是敗于生理因素,一靠近他們,嘴角就忍不住抽搐。
關阇彥神情不悅,本想着上山好好享受一下,誰知又弄成現在這副樣子?
白忙活便罷了,還拖回來一個來曆不明的盜墓賊,叫人不得安生。他本想一回來就抓着魏郁春說事,但如今人家光是和他呆在一個屋子裡,就是一種酷刑了,真是心情氣氛全無。
陶明案本想幫昏迷了的包天稍微包紮一下,誰知包天剛好就醒了。
他惶恐地望着自己所處的環境,渾身都是肉眼可見的恐懼,魏郁春看他老實憨厚便開口安撫他:“你不必擔心,現在已經安全了。”
包天看這姑娘形容淡定,氣質平和,他收斂氣息,颔首,然後轉眸看看關阇彥又看看陶明案,“嗚啦嗚啦”就又哭了起來,他講話的音調還是那麼離奇,大晚上聽着怪瘆人。
“哎喲喲……各位俠士,多謝你們的救命之恩呐!!!嗚嗚嗚,我還以為自己的小命要沒了呢!”
關阇彥覺得他形容搞笑滑稽,斥笑:“看來是傷得還不夠重。”
“哎喲喲!重的重的!多疼啊!”包天哭得要命,“我就是盜墓盜得多了,摔得多,挨打也多!!!身子骨自然能抗住不少,那些黑衣人幸好沒帶刀,不然我早就一命嗚呼了呀!”
陶明案頭疼不已,口吻也是古古闆闆:“盜墓一事不可多幹,有悖天理人倫。”
魏郁春心細地打量了包天一眼,目光亮了亮,八成是冒了新點子,但她卻藏在心底,用有些明知故問的口吻,問起包天:“你是哪裡過來的盜墓小賊?這個村落已經小半年無人了,按理說不會有人主動找過來。”
包天摸頭憨笑,鄉音特别:“哎呦啊,我啊……從西邊來的呀,我不是普通人,我可是盜墓的!經常搗鼓這一行,自然有法子和能耐翻山越嶺地找墓啊!結果沒想到遇到今日這荒唐是事喲!”
他話題陡轉:“倒是俠士你們嘞?你們找來是所為何事啊?!”
魏郁春不假思索,竟是笑眯眯地應他:“也是來找墓的吧。”
關阇彥和陶明案看着她這副胡說八道、故意順着包天說話的模樣,微微不解,可到底也沒有明說。
魏郁春藏在笑眯眯眼神裡洞悉一切的目光有些銳氣,将包天渾身的細節又看了一遍,此人渾身都是臭水和血水混合起來的污漬,可看衣物被水浸透的程度,根本不可能是被水淋濕成的。
這本沒什麼疑點也言,可偏偏她在此人剛剛平躺着的時候,又看到了他深嵌在靴子鞋紋的濕泥,他的鞋底略高,紋路内嵌的程度也會相對深不少。
按道理,如果不是長途跋涉爛泥頗多的地方,鞋底是不可能變成這個模樣的。
而她清楚記得,通往岩山的路幾乎沒散泥,山上又都是光秃秃的山岩,雨停後,也根本不可能有那種喜歡依附在人腳底的淤泥了。關阇彥和陶明案回來路上也說,那隧道下面的墓穴被漏下去的泉水淹了一些,人下去後,鞋底定會被沖洗,可這包天的鞋底卻沒有。
他若不是走了很長一段的濕泥路,鞋底怎麼會埋那麼多泥巴?
包天沒有察覺到魏郁春那藏匿于笑意下的疏離之意,傻乎乎道:“你們也是啊?!哎呦,那莫非是同行?!”
他語氣幸災樂禍,陶明案在旁聽得越發不自在。
關阇彥則注意到了魏郁春那副與尋日模樣差别過大的模樣,她這樣笑眯眯和人說話,他反倒是一點不嫉妒了,還打心底裡覺得有點瘆人。
他嘴角也噙了一點笑意,知道自己和她心有靈犀,對這包天有着強烈的排斥情緒,這種情緒都從懷疑中誕生。
他靜靜站着,看着魏郁春喜歡沉着開口,她彎着眉目,面容和話語都是包着蜜糖的誘引毒藥:“你是何時來的永溪?怎麼惹上了那幫黑衣人?”
“我……”那包天看了看關阇彥和陶明案,委婉一歎,“害,也是和這倆位大哥說過的,很早就來啦,至于有多早,我進山洞,也看不着天色呀!所以我也不知呀!”
如此模棱兩可的答案,配上包天那一臉天真的模樣,倒顯得魏郁春有些咄咄逼人了。
魏郁春欲言又止,側首看看關阇彥,又看看陶明案,無心搖搖頭。此時包天可憐巴巴地望着她:“好姐姐,你莫不是懷疑了我?我這……哎……”
三人靜止,因為他們的确是來者不善的那幫人。
見大家一時答不上來話,空氣有些尴尬,誰知包天眼圈微微一紅,眼中掠過一抹複雜的顔色。
他勉強笑道:“害,我懂,三位俠士其實不是同行吧?你們看着就不像啦哈哈,但是應該也是有别的要事去做的,不便告訴别人,但你們一定是頂好的大好人,都救了我的命呢!不過,我卻是個實實在在的盜墓小賊,不風光,也是個實實在在的孤兒小子啦,餓都快餓死了,哪裡還管什麼風光不風光,體面不體面的啊?不過,我能耐小,隻是找點小墓盜,運氣好說不定也能碰上大的,不是故意拿些髒東西去外面走私換錢的!”
他微微哽咽,楚楚可憐:“我啊,從小沒人要,到處漂泊,活得像個垃圾,沒啥志氣沒啥欲望,好好活着就行,結果今兒差點連命都沒了。所以,你們不必懷疑我,你們别看我高高壯壯的,但是吃得少穿得少,還受了大傷,站都站不起來嘛,别懷疑我啦!”
如此說來,關阇彥方才還肅重的深情也稍稍顯得迷茫起來,他都這樣了,另外倆個更容易心軟的神色就更不好看了。
蕭條而敗落的屋子陷入一片死寂。那包天垂着腦袋,支支吾吾也不知道該怎麼繼續說話熱絡一下氛圍,可能壓抑太久了,身上的疼,心上的疼都促使他流起了心酸的淚。
他默默擡起肮髒的袖子,給自己抹眼淚。
陶明案看他臉上還有傷,趕忙叫停他:“别動,你手上沾了不少屍腐之物,小心感染。”
旋即,他又給他遞了一條雖然皺巴巴但還算幹淨的布巾。包天剛剛還忍着抽噎,一看到好心人的東西,直接放閘似的“嗚啦嗚啦”哭了起來,鼻涕眼淚混雜在一起,糊了一臉,不堪入目。
魏郁春哀歎一息,心道:“也是個可憐人。”
關阇彥眉頭微蹙,糾結一番,還是想着保險起見,拉來了包天的一隻手。他摸住他的手腕,感受其筋脈的活動,發現,此人的确沒武功底子,不過手上繭子倒不少,手勁兒庸俗,都是靠苦力蠻力練出來的,跟黑衣人都沒法比。他好像的确不是什麼細作。
他在包天惶恐驚訝的目光下,淡淡放開了他的手,此間對着魏郁春和陶明案默默搖了搖頭,那二人皆懂他的示意。回過神來,大家對包天的态度都好了不少。
陶明案從包袱裡面取來了幹糧和水,遞給了可憐兮兮的包天,囑咐道:“若是餓了,不妨就着填點肚子。”
包天哭的稀裡嘩啦,說話上氣不接下氣:“哎……哎呦……謝謝你……嗚嗚嗚……”
關阇彥不擅長關心人,但包天的确可憐,他歎息道:“夜裡風涼,這村子荒廢許久了,屋子破損,晚上休息的時候,離窗子遠點,你這小賊,聽到了沒有?”
他比陶明案嚴厲多了,雖然話不中聽,但心腸也是好極了,包天被他吓到了,卻還是忙不疊地道歉:“嗚嗚嗚……好的嘞,俠士……嗚嗚嗚……”
魏郁春覺得自己也該表示點什麼,他對他放下了懷疑,再度掃視他的時候,便帶有了諸多的善意和同情,看到他衣服破損,渾身髒污,好心道:“雖然今日那處溫泉毀了,但此地應該還有其他的泉水,天色已晚,不如明日我們再去尋一片泉水,讓你沖洗一下身子,你身上傷口不少,若不把贓污洗幹淨,很快就會潰爛生瘡。”
包天聞言,好似怔住了,旁人以為他是尴尬忸怩,陶明案耐心安撫,給他面子:“你不必不好意思,我和關兄身上也沾了髒污,也需清洗,算順路的事。”
包天這次鮮少地拒絕了人的好意,他不安道:“那……那豈不是還得在這兒多待呀?!那可不行,我得趕緊走!這地方不吉利!你們不也說了,這村子死光了人,都過去多久了!好不容易找到的墓穴裡面居然還有那殺千刀的怪人!”
關阇彥勾唇,冷笑:“哼,我們都在這兒呢,你怕什麼?”
“再說,你小子命已經很好了,那群黑衣人通常都舞刀弄槍,今日那群手裡沒帶東西,你才能活下來,否則,怕是早被捅成篩子了。”
他言語冷酷,面色和眸光都帶着促狹的冷意,說得話又難聽得不能再難聽。那包天旋即被吓得渾身戰栗起來,他将臉埋入了臂彎,嗚咽起來,目光空洞又充滿了恐懼。
陶明案喚他,他也不應了,揮手到他面前,他也是白着個臉,瘋狂搖頭哭喊:“哎……呦,不要殺我……不……不要殺我……”
模樣可憐,形容叫人膽寒,和洞穴裡還被人踢打時的模樣一緻。這一打,真是把這包天打出了心理陰影。
“有些魇着了,”陶明案撩起眼皮,有些苦惱,然後對其他人說道,“明日再說吧。”
關阇彥抱胸離去,他去翻來包裹裡半幹的衣服,先給自己換上。
他搗鼓得有些久,好似在悉心準備自己的儀容儀表,所以等他抱着髒衣服回來時,疲憊不堪的陶明案竟已經雙手合抱着劍,平躺在了地上,靠着牆邊上睡了。剛剛陷入瘋魔的包天也是暈乎乎地睡了,終于是不鬧了。
他原先還驚愕,沒想到自己居然搗鼓了這久了,但在一眼看過去,沒在那堆昏睡的軀體中看到魏郁春後,他便很快舒展了神色。
他可了解魏郁春了,她一定是沒睡,但估摸是怕打擾了别人,就自行移步到别處了。
他整理了一番衣着,又耐心縷縷發絲,這種略顯矯揉造作的動作,有種不符合他性子的怪異感。他最後又嗅嗅手腕,發現怪味淡去了不少,不枉他方才在屋後拿毛刷和濕衣服又刮又擦了那麼久。
他整肅好表情,緩緩踏步繞過熟睡人的屋子,在前院看到了一個安安靜靜坐在石階上的少女。
女子一手托腮,望着遠處不圓的月亮,眼神有些郁結,可到底還是有年輕人那股幹淨澄澈的勁兒在其中閃爍。不知她在苦惱什麼。
關阇彥在不遠處輕輕咳嗽兩聲。魏郁春聞聲看過來,她神色一頓,掀開的眸子裡倒映着他那颀長的身影,呼吸亦是微微一滞。
關阇彥沒有在她目光裡看到任何排斥和茫然的情緒,她那麼聰明,想必是早就料到他會來尋她,不過她應該也沒想到自己會等這麼久。
他朝她招招手,然後亮着笑容,快步走來:“在等我麼?”
魏郁春怔怔,不知怎麼答他,她的确還記得傍晚夕陽下,他那一句“等我回來”,那時她既聽進去了這話,那就沒有失約的道理。
但除此外,更令她頭疼的卻是包天的事,她思來想去,總覺得不對勁,可又說不出哪裡不對勁,她想懷疑,可總被包天那一席悲苦的話鞭得良心受損。她是睡不着了,所以幹脆就坐這裡看看月亮發懵好了。
她掃了關阇彥一眼,不置可否,态度屬實有點冷漠了。
她可不想讓他那麼輕易就看出她心底的歡喜和期待,她可不想承認自己也是愛玩欲情故縱這等把戲的傲縱女子。
關阇彥舔舔唇,笑着坐在她旁邊,看她沒拒絕,表情才緩和回來。
他另道:“想什麼呢,那麼出神?”
魏郁春忌憚地望了一眼身後的屋内,然後又起身,是有要和他談包天之事的意思:“随我來。”
方才還經受一波冷意的關阇彥登時目光亮了起來,簡直可和天上的月亮相媲美。他拼命繃住神色,卻還是抑不住内心的心花怒放,隻好嘴角牽強地勾着。
“去哪裡?”關阇彥緊随其後,腦中大亂。
女子都是害羞的,若不是要和她說什麼不适合在外人面前說的話,她何故要拉着他到别處去?她是不是……也要……關阇彥心中警鈴大作,不知不覺間,諸多畫面若飛箭向他砸來,譬如陶明案與他說着“心悅君兮”時的畫面,譬如他衣物不整時魏郁春好心為他找來衣帶時的畫面……他的臉上熱燙起來。
魏郁春找到一處覺得滿意的地方後,她謹慎正了正色,開腔便是一句:“你不覺得那包天,是在有意隐瞞什麼嗎?”
“嗯?”關阇彥呆住原地,好似整個人都被潑了一桶冷水。
哦……原來是這樣嗎……
難道不該是和他有關的話題嗎?關包天那個盜墓賊什麼事兒?
原來,魏郁春拉他離開,是擔心自己談論包天的話會遭人聽了牆角……他真是白白期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