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也無人要他的命。此時他便明白了,支開關阇彥,便是想将他作為人質,以此要挾威逼關阇彥!
曆經三十多日,西水岸之戰險勝,但關阇彥也很快收到了朝中消息,言其父及其同黨中計被俘至诏獄。
元帝要求其五日内隻身入宮面聖,否則,獄中之人唯有死路一條。
大多數起義軍仍然留在毫州府,此地條件很差,醫治水平跟不上,大部分染兵的士兵隻能留在毫州府,五日之内,憑他們如今的身子根本趕不到京城幫他,就算是來了,多半也是送死。而關老都督那裡的人馬皆被俘虜或殺死,如今,他的底氣,隻剩下在西水岸一戰中被耗得隻剩下三千人的隊伍。
原來,西水岸也是陷阱。打不赢,全部死,打赢了,勉強活下一撥人,精力大多被磨光,最後還是被逼得無路可走。
這倆三個月來,關阇彥每日殚精竭慮,更是一夜好覺都沒睡過,便是神仙下凡,也快要頂不住了。
又是三千人……這個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的數字。
曾經,皇帝用這個數字,差點将他也一同葬送南禺,如今,他又想用這個數字,将他逼死在京城。要他一人去京城,為的是什麼?
哈哈哈,事到如今,關阇彥還不了解他嗎?無非是搞一出自己最愛看的?戲給天下人看看罷了,他怎麼能忍受自己一分的功勞歸于平寂?剗惡除奸、懲惡揚善……他要歌頌這些啊。
關阇彥明白自己一去,便是被羞辱的命運。可他,能有什麼法子不去?京城還有杜家與自己聯系頗深,父親在牢獄之中、生死難料,嶺陽還有母親和家人……他若坐以待斃,任何人都再無生還可能。
他還是一如既往地沒有退路,便也顧不得聲名,更顧不上要冷靜。
他隻好将三千人馬暫時安插在京城各個角落,若是談判不能,出了意外,他起碼還能再玩一出聲東擊西,好讓這些人馬劫獄救人,隻要父親還活着,這場仗就還有轉圜的餘地。他亦是抱着必死之心,用寫予妻子之信的筆觸,着墨了一封信,同樣托付給了京城的杜明堂,要其戰後送去南禺,至于送給誰,自是他記挂在心的意中人。
也不知道,魏郁春他們在南禺怎麼樣了……早知當初,他便不叫人家等他了。
到時候,他真怕人家遵守承諾,等着等着,等來的竟然一具死相凄慘、不會動不會說話不會跟她扯皮的屍體了。
白喪下,人家是哭,還是嘲諷他,還是憎恨他。他竟還真去揣摩了個可能性,倒是苦中作樂。
打打鬧鬧,從秋天鬧到了冬天,兩個多月了吧,看着日子,快孟冬了。
京城冷得快,夤夜?時,外面已經下了雪,今年第一場雪,越下越大,飄飄落落,洋洋灑灑,撒鹽空中差可拟。
往年,這年頭裡第一場雪萬不是這般大的,今年倒是怪異了,好似上天在為人訴冤一般。
關阇彥攥緊了腰間刃,甫一進宮門,便被一群早已準備妥當的金吾衛圍住,個個來意不善。
關阇彥揚了揚眉,哈哈大笑:“不是面聖嗎?!爾等如此,倒是叫我沒辦法體體面面地去啊!”
他話音方落,便快速出刃,再輕柔的鵝毛大雪劃過飛速出擊的刀刃,都發出了“劈裡啪啦”之聲。
他單槍匹馬,目光似獸瞳,滿是血性,揚去雪袍,颀長勁身,煞是威風。
一道門,便是一次激烈争鬥。可他就是這樣一道、一道……從宮門踏入了深處聖人的寝殿。
元清宮外,刹那間血肉橫飛。
那殺神渾身是血,明明自己手腳上也都是傷,可那血肉好似不是長在他身上的一樣,他竟渾然不覺疼痛。
劉公公呵斥一聲:“大膽!!!你……”
還沒說完,關阇彥便一劍抛去,劉公公的喉嚨被射穿,直直釘在了宮牆之上,路過的宮女紛紛魂飛魄散,當即暈倒了過去。雪花簌簌地下落,點綴在血泊中,再慢慢化開,分明殘酷血腥,可明明瞧着的是如夢似幻。
關阇彥冷斥一聲:“哼,哪裡來的狗仗人勢的東西?”
他擡眸過去,那元清宮内的寝殿竟還是不動如山,裡面點滿了燈火,一個身穿華服的男人懶散地卧在案前,沒有一絲動作,沒有半點動靜。那燈光猶如一灘明亮的死水,托起猶如紙片般死氣的人影。
他預感不妙,沖進去破門而入,本以為那人影應當是什麼機關,結果,入了眼簾的,當真是元帝元炳。
元炳還未更衣,隻是一身亮黃色的寝衣,披着一件虎皮襖子。他坐在床前的書案上,桌上還擺着上好的筆墨,然而本該擺在身前空處的紙張卻不翼而飛,桌案上是詭異的空蕩。
元炳一手提着沾了墨的筆,一手則歪歪斜斜地蕩在身側,眼睛瞪大,因長時間未閉合,而顯得越發渾濁珠白,眼神是可怖而憤怒的,死不瞑目,好似身前遭遇了無法釋然的巨大打擊。
他已經死了……
關阇彥茫然,整個人亦是不可控制地顫抖起來,他不敢置信地伸手去探鼻息,早沒了呼吸。皇帝,真的死了!
什麼時候死的?!!!
他抓過元炳手裡的墨筆,他的身體還沒僵。而墨筆上的墨水也未完全幹,冬日天寒,時間稍稍一長,流動的東西皆會凍結,無論是墨汁,還是活人體内流動的血液。
人是剛死沒多久!!!
他不是要進京面聖的嗎?!元炳死了,是誰利用他給自己送的這個消息?!是誰要他來京城的?!那個幕後之人?!傳說中的“通仙大人”?!
屋外乍現火光,一波快要将元清宮淹沒的人馬堵住了去路。他們手舉火把,幾乎要将頭頂的天照亮,堪比白晝。關阇彥習慣了黑夜,甫一碰強光,目光頃刻渙散。他轉過身去,在寝宮内,看向門外那火海般的世界。
一個黑衣人,生得高大冷峻,年紀約莫三十,氣質陰邪。那人,對關阇彥來說很是陌生,可偏偏又有些印象,是朝中重權之人。關阇彥看着那人撩開鬥篷,露出全貌,陰邪之氣撲散開來,可那死氣沉沉的目光,偏偏在火光中變得愈來愈兇猛,隐忍而瘋癫。
此人并非善類。
“賈……澹……”關阇彥幾乎是麻木地喊出了這個名字。
賈澹微微勾了勾唇,好似大計得逞,他微微擡手,勾了勾手指:“來人。罪臣關阇彥,妄為臣子,篡權某位,深夜弑聖,此乃謀逆之罪!削去官職,押入大獄待判!”
關阇彥暴喝:“你們敢?!”
“我剛入宮,聖人便遭殺,分明是算計!聖人剛死,你賈澹第一時間帶人出現不說,便是吆五喝六,命人押我,你有何資格?!怎麼,都禦史這是也想着做皇帝了?比起我,你才是篡權某位吧?!殺人的是誰,也是你心裡最有數!”
賈澹身後的人馬好似突然被點醒,愣了愣,有人突然嘀咕起來:“這關都督說得有道理啊……話說,太子殿下還有其他的皇子們,怎麼今夜一點動靜都沒有,倒是這位都禦史比誰都着急?”
“這都禦史是陛下多少年的紅人了,估摸比殿下和皇子們都重要吧?”
“沒人去禀報一下嗎?”
“你沒看到賈大人這樣子嗎?誰敢去,不要命了?!”
賈澹對這些閑言碎語毫不在意,仿佛他早就料到會有這出戲。他立馬從袖中抽出一隻卷軸,人人皆知,絲卷玉柄,龍紋黃面,乃是聖旨。
所有人立馬噤聲。便是關阇彥也瞬間凝固在原地,隻覺背後冷汗直冒。
“難怪桌案上空空如也,竟放的是聖旨……這賈澹竟将元炳也算計在其中,光是害了人命再誣蔑旁人也不夠……那聖旨,才是真正的催命符……”
關阇彥絕望閉了閉眸子。
賈澹自信展開卷軸,可當它看到第一列字時,便崩潰了。他慌忙将卷軸全部打開,也還是沒能找到上面想要看到的文字。如今,那聖旨上密密麻麻寫着的,竟是他生平紀事,那些不為人知的過往,還有堪比瞞下滿天神佛都不在話下的罪行。怎麼會!明明,他是親眼看着聖人寫下這張定罪書的!怎麼突然變成了這副模樣?!
關阇彥覺着安靜,睜眼凝眸,立在原地,看着賈澹慌亂不能自己的模樣,也陷入了迷茫。
此時,一個女子的身影,突然從元清宮寝殿的後花園竄了出來。
此女貴氣非凡,舉止亦非常人。等她的模樣完全暴露在火光下的時候,衆人才暗呼一聲:“長……長公主?!”
可當關阇彥透過火光,望向那女子同樣看向她的眸光時,他便明白了。
此女怎會是長公主……而是他心心念念的意中人啊。他不可能認錯。
魏郁春,她怎麼會在這裡?!
又怎麼會是這樣的扮相?!
她何時将換臉秘術練得如此出神入化,竟叫人半分破綻都看不出來?!分明,幾個月前,她分明還是杜宅那個連夜描摹塗改着兔皮、手藝稚嫩的少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