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洗原名陸乙,關于他的童年如何度過沒有任何記錄在案的文字可查,待履曆寫下第一行字句,他業已成年,改了名在江鄱杜淳縣衙做門吏。
陸洗走的仕途與大多數科舉入仕的文官截然不同,曆經大起大落,充滿坎坷與驚變。
永熙九年夏,江鄱境内大雨連綿,澇情嚴峻,京師遣使到當地監督抗災赈濟事宜。
杜淳縣有一處堤壩,知縣根據往年文獻記錄判斷目前水位應無大礙,拒絕了陸洗帶人去加固堤壩的請求。
陸洗見雨勢不對,擅自召集五十餘名鄉人連夜趕路抵達杜家壩,正巧遇到決堤,當場堵住豁口,免去了河流下遊數十縣的災禍。
但當他回到縣衙,等待他的不是褒獎,而是一頓鞭笞。
知縣說他違抗上令忤逆規矩,一番羞辱之後将他逐出衙門。
陸洗不甘心,做了一個铤而走險的決定。
次日他帶領鄉人攔在布政使陪欽差視察的路上,從懷中掏出一封按着百人指印的頌恩書。
——“大人明斷,杜家壩果然于昨晚松動,我等奉命及時堵住豁口,保住了大壩主體,下遊百姓皆對大人感恩戴德,将此書獻給大人!”
欽差見此多問了幾句,想弄清事情的始末。
布政使一開始還不敢邀功,怕說錯說漏,不想陸洗對答如流,一切細節都編撰得合情合理,言詞之懇切竟使欽差潸然淚下。
這位布政使後來升遷入京,在一次特開恩科中舉薦了陸洗。
陸洗的卷面放在春闱考場隻能算中下之流,但因為這次補錄的機會得到了功名。
方時鏡口中的“投機取巧”說的便是此事,時人都以為陸洗會就此滿足,不料這僅僅是陸洗詭谲命運的開端。
永熙十二年,朝廷在浙東興修運河,撥款一千萬兩銀,舉國矚目。
陸洗在工部主事已兩年,因辦事靈活迅捷,所以三番五次被委以重任往返于中央和地方,參與重要決策,對工期和款項了如指掌。
他善于結交朋友,也不畏得罪權貴,啃下了許多硬骨頭,名聲大噪。
當時的工部尚書正是那位舉薦了他的布政使,隻不知為何,待前期籌備完成,一切工事順利進行之時,尚書忽然心生芥蒂,把他調離原職,沒有讓他沾到一絲一毫的功績。
陸洗一度沉迷歌舞聲色,看似已磨平心氣,直到黨争初現端倪,朝中掀起整肅官風的浪潮,工部尚書亦卷入其中,他見時機已到,一朝改換門庭,當堂背誦出工部及地方官員貪贓的銀兩細目并提供完整的證據,以身入局,扳倒了包括尚書在内的三十餘名官吏。
陸洗事後卻沒有升官,反而被貶到了一個偏遠小縣做縣丞,期間還數次遭遇仇殺,險些喪命。人們都笑陸洗為了和上司争一口氣,鬧得魚死網破,最後斷送了自己的前程。
誰料三年之後,當風波已經平息,運河即将修成之際,宮中突然傳出一道旨意,把陸洗從川西偏遠小縣調到浙東松江擔任知府,負責運河在境内的最後一段工事。
永熙十八年,運河修成,繼任工部尚書的董颢上書為陸洗表功,人們才逐漸反應過來,原來陸洗的升遷與當年黨争有着千絲萬縷不為人知的聯系。
再後來,陸洗曆任湖廣布政使、平北巡撫,關系也就擺到明處了。
他為皇妃董氏驅馳,拉攏地方官員,往京城輸送利益,終于助董氏之子登上帝位。
因這一波三折,陸洗毀譽參半,既是方時鏡口中投機取巧、拉幫結派、谄媚惑主之人,清流避之不及,卻也是深得太後信任的忠勇之士。
燭火跳動。
信件逐封拆開,紙頁散落。
林佩細細地做了注解。
密室裡的安靜像極了黨争時期的中書省。
他依然記得吳晏舟教給他們的生存之道——不妄言不妄動,隻能聽從一個人那就是先帝。
這樣的生存之道顯然與陸洗完全不同。
林佩看着無聲的字句,一坐便是一宿。
*
二月初,右丞相車駕抵達京城。
五城兵馬司衛隊戍于正陽門兩旁。
大道灑了水。
馬蹄聲從南到北傳響,路上印過五寸車轍。
繡旗飄揚,金鈴搖晃,無不彰顯來人的身份。
千步廊也比往日熱鬧了些。
林佩讓車夫避開人流,從翰林院後面的小路繞到文輝閣。
東華門前走出一個提燈的小太監。
林佩卷起馬車簾子。
小太監碎步上前,低聲道:“右相昨夜就到了,先去慈甯宮見了太後,現在禦書房聽訓。”
林佩聽罷,眼中閃過一絲意外。
車架未到,人卻先到,若非有聖意,如此乖張行事是不合規矩的。
小太監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林佩回過神,示意随從給賞。
小太監道了謝,匆匆離去,消失在視線中。
林佩走進中書省大院,如往常從水缸裡舀起一瓢水,澆灌院子正中的迎客松。
文輝閣裡一切照舊,公文流轉有條不紊,上下傳達秩序井然。
溫迎恭迎:“大人。”
林佩點了點頭:“外面人聲嘈雜,好在咱們這裡還算清靜。”
話沒說完,一記哨聲從身後傳來。
院中不複清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