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上橫陳四個鬥大的字——軟玉如金。
“我的想法早就對你說過。”陸洗道,“北方要用錢,開放關市收取關稅隻是一條路子,但還不夠,如果将來要打持久戰,國内還得再多幾條生财的路。”
林佩道:“你又看中哪條路了?”
陸洗笑道:“海上的路。”
林佩在腦海中刻畫出地圖。
東南海岸線以外确實有許多國邦,諸如日本、安南、天竺、婆羅門……
陸洗道:“絲綢銷往海外利潤極高,隻要能把浙東一帶的産量提上去,就像得了一棵搖錢樹。”
林佩道:“引入大花樓織機難道還不夠嗎?”
陸洗道:“從桑蠶養殖到加工絲線再到染坊,每道環節都很重要,一方面民間小門小戶做這些的很多,總量算起來比官局還大好幾倍,但都零零星星不成規模,品質也參差不齊;另一方面,官局對絲綢品質要求高,有更精良的機樞,但從種植桑樹到砑光成品都是由官局下設機構來做,不讓民間介入,就導緻某些地方官局辦事拖沓、吃空饷、機構繁冗。”
林佩道:“官私合營是為了綜合兩邊的優勢。”
陸洗笑了笑:“是,林倜的主意可比你想的大,他帶頭招募民間機戶分領種植、養殖、退膠、撚線、絞線和上漿等環節,統一交付标準,讓機戶預領銀兩回去辦事,價低者得之,這樣一來,民間就自發形成了大規模的作坊,提高了效率,而官府隻需前期培訓織工,之後的成本則大幅降低,再把絲綢賣到海外,官民共同盈利,就叫機戶領織制。”
林佩把這番說詞和老駱查到的情狀對比了一下,相差不大,好在是陸洗并沒有诓騙他。
陸洗道:“如何,你可認同我?”
林佩緩緩地點一點頭。
這樣的做法很新穎,他從沒有想過,但當他對背後的道理有所了解,也覺得可以一試。
陸洗笑了:“多謝。”
林佩道:“你要把這幅字挂到浙東織染局去?”
陸洗道:“有這想法,可我底子不好,怎麼學都不像,你替我參謀參謀。”
林佩舉起那張紙,端詳片刻,搖頭道:“寫這樣的大字不是簡單放大台閣就可以的,還要重新調整粗細、結構和布局,否則就沒有氣勢。”
陸洗重新鋪開一張空紙,提起鬥筆。
他的心中風吟馬嘶,又如有滄浪奔騰,手始終穩不下來。
“别晃。”林佩把住陸洗的手,在紙面按下。
筆鋒逆壓翻走,力道均勻,如靜水深流。
陸洗有幾分意外,因為林佩的手腕雖看起來纖瘦,握筆的時候卻很有力量。
四字寫完,墨香散開。
比起上一幅字,這幅字在結構嚴謹之上又添了幾分酣飽。
清晨的陽光灑在桌上,照出細碎飄浮的塵埃。
兩個人都隻穿着白紗中單,林佩身上的純白柔軟,而陸洗穿的則是刺繡雙魚紋的暗花紗。
氣氛又起了一絲暧昧。
陸洗把筆放入水中,慢悠悠地晃蕩:“你說今天陪我,我也不貪心,就要半日。”
林佩道:“好,午後再上衙。”
陸洗靠近些:“半日閑暇做些什麼好呢?”
林佩想了想,微笑道:“我想看你的衣櫃。”
陸洗眼裡含笑,不說話。
林佩掰着指頭數:“說真的,從第一次見你到現在就沒重過樣兒,我十分好奇。”
陸洗握住他的手,按到桌上。
林佩道:“你不願意讓我看?”
陸洗道:“早晚你是要知道的,答應我,看過不許說出去。”
林佩又是一笑:“自己天天招搖過市,還說這樣的話。”
二人吃過早飯,過門前的九字曲廊,來到花廳。
風吹過,有嘩嘩的響聲。
林佩快步走去,一片白色映入眼簾。
竹竿上挂着的不是布料,而是成片的白紙。
陸洗介紹道:“昨晚下榻之處叫菩提苑,這兒是花廳,往旁邊走幾步便是我住的地方。”
林佩走入這些被晾曬在竹竿上的白紙中間,随口問道:“為什麼要曬紙?”
陸洗道:“因為我平時練字用的是水,水曬幹之後,這些紙還能繼續用。”
林佩止步回頭,這時才覺出一絲異樣來。
昨夜酒醉未及仔細觀摩,但今晨所見,陸洗的官邸的确是說不上來的奇怪。
這裡的每一處造景都能看出精心設計的痕迹,還有許多價值連城的寶物裝飾,但總體來看就是不夠自然,給人的感覺更像是高檔的館舍,不像私家園林。
林佩道:“你就算是想挽回一點名聲,也不至于這樣。”
“無所謂名聲。”陸洗回道,“我是真的舍不得用。”
林佩還沒從這些反複利用的白紙反應過來,跟着便走進一間廂房。
朱紅的隔扇門打開,與門闆上的菱花格心不相稱的是屋内陳舊廉價的陳設。
沒有屏風和落地罩,家具一覽無遺。
一床、一櫃、一桌,用的都是質地粗劣的舊木。
床上鋪的草席起了好幾處毛刺;窗格透光之處本應挂字畫或擺插花,卻隻架了一隻鏽迹斑斑的銅盆;陶壺和陶杯釉色不均,杯口不圓;燈油倒還有,但底部灑了省油用的鹽,渾濁生煙。
林佩怔了一下。
他不敢相信這裡就是陸洗平時住的地方。
“你難道……”林佩打開念叨許久的衣櫃。
裡面除了幾疊裡面穿的衣褲,就隻有上朝穿的公服。
“世俗多颠倒,隻敬羅衣不敬人。”陸洗靠在門框上,解釋起其中緣故,“鬼市就有牙子專門做這種生意,從官店借得成套的衣服和配飾,分門别類租出去給别人,穿完按期收回府庫。”
除了衣服,府中随處可見的名貴字畫、器物、家具大抵如此,也都是多人共有輪流使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