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見「合歡宗」将軍
“阿爹,”散着頭發的小妮子從焦業跟前跑過去,擁住個他看不清面相男人的雙腿,擡頭朝對方撒嬌,“我不想練什麼琵琶,我學不會。”
焦業換了個坐姿,細細地打量着那小妮子的面龐。
她撒嬌時的表情和語氣實在像極了自己道侶,若是表情和語氣相似,那稱作巧合也無妨。然而這小孩兒的眉眼若是也與他家道侶的相同,這就很奇怪了。
焦業擡頭望,望向天空。
這次的秘境大抵與先前的不同,因此才可将他們還在人世時的記憶給讀個遍。
他記得自己問起齊止的過往時,齊止隻是含糊其辭,不僅要試圖糊弄過去,還要轉頭問他,振振有詞的——你莫非就記得還在人間時候的事嗎?
他素來不擅長扯謊,回答自然是不記得了,然而後半句的畢竟現在已過了幾千年還未說出口,眼前的齊止便像是勝了一籌似的雙手叉腰:
“那你還要問我?莫非是覺得我就會記得嗎!”
那秘境突然泛起紫色光亮時焦業還以為二人總算是栽了一跤,現在想來,這也未嘗不是另一種機緣。
“女學你不願意學,這倒也就罷了。”那被抱住雙腿的男人彎下腰去,将小時的齊止一把抱起來,“可你琴棋書畫也不想學,那要到何時才能出嫁?”
焦業握住劍的手忽然一頓,将那不屬于自己的素卿收回去。
他倒是沒因着是在秘境中便大大咧咧跟在這二人的身後,時不時便會停下來同一旁的小販聊天。
齊止和他去人間時曾碰上扮成百姓模樣的衙役抓人。他原本的打算是為她置辦些首飾,省得總有不開眼的覺得她身邊沒有道侶。誰料卻要被迫跟着一個長相不行身材也不行的男人,光是如此也就罷了,可他還得聽自家道侶在耳旁不住念叨。
‘叫他追的那個犯人這會兒都察覺到了,他卻隻顧着在這兒裝樣子,倒不如幾步沖過去抓了痛快。裝也得裝的像才是嘛!得當真買些東西才是,怎麼能看兩眼放下就跟過去呢……就差沒同人直說我是來抓你的了!哎呀,氣死我了,這人太蠢了,讓我去幫——’
幫什麼幫!有什麼好幫的?
若非他當時反手拉住自己道侶的手,另一邊随手抛個石子打中那犯人的腿,大抵齊止已經沖上前去把那家夥給抓了。
幸而那藏在暗處的衙役不蠢,見狀便直接沖了過去。
焦業想到這兒,忍不住輕輕笑了笑。
“這發钗您要買嗎?”小販邊搓手邊問他。
齊止曾告訴他,人間小販并不會因樣貌就說别人的閑話。
——大家沒有修仙者那麼閑,錢才是他們眼中的頭等大事。
……不過這秘境果然和先前碰上的不同。這小販竟看得見自己。若是他剛才真犯蠢跟着那二人,說不定他會叫人當成人販給抓起來。
“嗯,買了。”焦業再拿起旁邊放着的一支步搖,這材質實在比不得那些常見的靈石,但模樣又确實要好看許多,“這支也替我一并包起來。”
“好好好!”小販連聲應,動作飛快地拿了塊小帕包好。
焦業打量了一眼旁的攤位,瞧清那些人手中的錢币确是自己身上所帶的那種,便按着對方說的數目付了。
那父女二人這會兒已走出很長一段距離,不過小孩兒身上的紅色雙繞曲裾委實很惹眼。以至于焦業這下便是一面瞧旁邊的飾品,一面跟,也不會跟掉。
“為何我一定得學那勞什子的琴棋和書畫呢?”那小孩兒的聲音遙遙傳到他耳畔,“女學教的什麼婦德,婦言,婦功,婦容……我通通不想學,女子為什麼就非得學這些東西呢?莫非女子除了相夫教子,就沒有别的出路了嗎?”
焦業接過小販包好的飾品,原是想随手放進自己用來儲物的匣中,又忽然想起那匣連接的是魔域的洞府,放進去便會從匣中消失。叫這些不知其中玄妙的凡人看了,少不得會得鬧出動靜——最後隻得将那兩樣飾品拿在手中,照舊不緊不慢地跟在那二人的身後,時不時看一眼四周的攤販。
‘——長老。’齊止擡頭看着焦業,‘為何你不像合歡宗的其他弟子長老一樣,去學那些讨好人的手段,把自己騙了多少人的事兒拿出來炫耀呢?’
‘怎麼用的是騙字?’焦業瞧她一眼,‘莫非你覺得自個兒學的功法跟心訣都是坑蒙拐騙不成?’
他那會兒對這弟子倒也沒有過多的想法,便是動了動心,也不過是因她為自己忙前忙後張羅着過生辰的模樣實在太像那麼回事兒。然而隻要一想到她同自己都是出自合歡宗,她還是個外門弟子,往後必定要像其他外門女弟子那樣周旋于其他男子中間,那點所謂的旖旎念頭便很快從他腦子裡消散了。
‘是啊。’齊止點點頭,‘領我入門的師姐和師兄經常同我說對方才騙了幾個人,比不過自己。’
‘我沒問他們是持的什麼說法,我問的是你。’焦業道,‘我問你是否覺得這些都是坑蒙拐騙?’
他當時打定主意,若這弟子覺得不是,之後便可關緊自己的心門,也省了他再生出那些不必要的期待。
然後他看對方在原地思索半響,才終于開口了。
‘說來有些好笑,我入這宗門是想着撿便宜,圖做神仙省事。’齊止不好意思的笑,同他說起後半句時卻低下頭,沒叫他看清自己臉上的神色,‘但我在心底還是想尋個自己心悅……對方也心悅我的,和對方共度餘生。’
修仙之人自然分得出她這話是謊言還是真話。焦業沉吟片刻,再低頭。恍然覺得這小姑娘的眉眼實在很像他某位故人。
入合歡宗時需得飲一瓢水,省得進入這趟途還忘不掉那些過去。但那瓢水并非真能使人前塵皆忘,不過是消去了那些自己已經不甚在意的記憶。因此他照舊記得那些号角聲和厮殺聲,照舊記得那些沖天的火光,最後記憶是在燃盡的的柴木旁終止。有個女子似是坐在一旁的大樹上,翹着腿,往遠處望。
他又為何會覺得這二人眉眼相似呢……焦業将那點念頭消去。他早已淡忘了那名女子的面容,又從何覺得她二人相似呢?
大抵也不過是兩人給他的感覺太相仿了罷。
思緒回轉間,焦業已跟着那對父女走過了幾條巷。
夕陽這會兒已經西下,若是尋常人家,這會兒也耍夠了,該到回家去的時候。但那名看不清面相的男子現在隻是帶着女兒一個勁兒的向前走,走過無數的小攤,走過熙熙攘攘的人潮,走過飄着花燈的長河,最後總算是在一處沒什麼人經過的地方停下。
“止兒。”男人聲音沉沉,“為父忽然想起你娘囑的東西我還沒買齊,你且在此處等着,我一會兒便回。”
這借口也太拙劣了,編都不編個像樣點的。
已在暗處躲着的焦業不自覺蹙眉:他也并非沒見過這樣的父母。覺得養男孩兒更能傳承自家香火的,或是養不起女孩兒的。當時也不覺得有什麼,然而現在他隻覺火大。
然後他向陰影的更深處躲去,看那男子像是總算甩下一個累贅似的快步離開。
被抛在原地的小姑娘并未動作,手中的糖畫這會兒已是化了多半,蜜色的糖液都淌了一地。
她似乎是讀懂了自己父親的打算,但照舊乖乖站在原地,也不知是在想些什麼。
焦業随手變化,臉上原先隻是被淡去的魔紋這下全消失,他想了想自己覺醒真魔之血後異常蒼白的膚色。再擡手間,那原本的魔域魔皇便回了當初進宗門時的模樣。他實在是一刻等不下去,剛變幻完便擡腳往巷内去,等到意識到自己似乎操之過急時,已反悔不得。
小孩兒照舊站在原地,隻是擡眼看向他。
對于自己面前忽然有個生人出現這事兒,她臉上一絲驚慌也無,鎮定地簡直不似這般年紀的孩童。
“小孩兒,怎地隻你一人在此。”焦業用盡平生力氣叫自己原本低沉的聲音盡量柔和,“你家大人去了何處?”
“他回家照顧剛足月的弟弟了,”小孩兒說,“所以把我丢下了。”
她用的是‘丢’這個字眼,焦業了然,她果然是知道自家父親的打算的。
“我而今已是十四,再等一年便可出嫁。”小孩兒扳着手指,全不顧跟前的男人臉色已經難看到不像話,反倒大着膽子繼續說下去,像拱火似的,“然而我卻不願學琴棋書畫,更不樂意去為了以後的相公洗手作羹湯,因此他想丢下我也是應該的。”
應當?
但憑什麼這便是應當?
引了孩子來到這世上,分明家中也可供個小孩兒的生活,卻因着那所謂的性别而将對方抛下,這便是為人父母該做的事情嗎?
焦業這下已是怒火中燒,簡直火大。他修煉已是幾千年,對塵緣的眷戀已散了不少,再加上入宗門時的那一瓢水,早忘了人間的一切。也早忘了人間的女子十四時便得由着父母和其他人的父母商議婚事,十七就可嫁做人婦,說不定掀蓋頭前都未見過與自己夫妻對拜的新郎官,往後便得相夫教子。非達官貴人所生下的女子一生,隻這三言兩語便可概括全了,真真是諷刺至極。
“要我帶你尋他去嗎?”焦業蹲下身子,平視着她,他已經許久不和孩童交談了,都快忘了要怎樣做。索性做起來隻是覺得有些别扭,還不到奇怪的地步,“我可以帶你去府衙。”
他隐約記得齊止說起過府衙是做什麼的,若是有父母丢下孩子,想必他們也會——
“府衙才不會管這事兒呢。”小孩兒看着他,一字一頓,“且不說清官難斷家務事。若是有人想管這閑事,隻消我父母給他們些許銀子,再說上幾句童言無忌。這事兒便也就揭過去了。”
焦業伸出手,輕輕握住小孩兒的手。
這隻手和齊止的不同,他一隻手便覆得住兩隻。
“你是神仙嗎?”小孩兒看着他的手,忽然問道。
焦業愣了愣:“何出此言?”
“你出現在此地前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小孩兒的聲音脆生生的,“看我的眼神像是和我是老相識一樣,但我們分明才第一次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