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外面隻有窸窣的蟲聲和微弱的風聲在動。
“弗雷德,我最近總是能斷斷續續的想起一些事來。”
阿爾弗雷德拍着小姑娘的背,哄她入睡的調子猛地一變。
“你想起了多少?”
“這個時候就不叫我寶貝了耶。”她睜開眼睛,半是惱怒的說。
“哦!寶貝兒親一個!”他故意要湊上來。
“哼,反正之前你也做了不少壞事,一看你剛才的樣子就心虛了。”
“啊哈?”青年左右看了看,裝作一副風好大,他什麼沒有聽見的樣子。
“阿爾。”阿桃歎了口氣。
“怎麼了嗎?”阿爾弗雷德表面上很淡定,内心卻慌的一批。
他之前的确做過一些壞事,也沒有壞到哪裡去,隻不過是符合他本國的自身利益而已。
當然在處理這些事情的當中,就有幾次,很一不小心,把小姑娘誤傷到了而已。
誤傷嘛,不是很正常的事嗎?
男人想,大概這妮子記憶也沒有恢複到十成十,連八成也沒有,不然她做完的下一秒絕對會拍拍屁股就走。
非常無情。
“總有一天,我會死的。”
“……”
“我……”
“寶貝,咱們換個話題好不好?”他的神色有些複雜,有些抗拒的同時還帶了幾絲恐懼,甚至還有破天荒地懇求。
阿爾弗雷德一向天不怕地不怕,他想要的東西勾勾手指就能得到,他不需要懇求什麼,但獨獨害怕的是這個。
這姑娘一直陪着他,陪着他慢慢長大,他們一起走過了漫長的歲月。
有的時候他也在想,她是不是一個不死的存在呢?
但是再往深地追究下去,他就不敢去想了。
“不,弗雷德,”小姑娘用胳膊肘把自己的身體慢慢地支起來,一不小心碰到了傷口,開始呲牙咧嘴。
“如果我死了。”
青年沉寂下來,連臉上慣常的笑容也消失不見。
這男人是這群拟人體中最喜歡笑的一個,也看上去是最容易親近的一個。
他表面是一個熱情開朗活潑的大金毛,但他們實際上本質是一樣的,都是沒有感情的國家代理機器。
不笑的阿爾完全失去了他用來當做武器的親和力,這令人一瞬間感到了嚴酷這個詞所帶來的意味,彷佛大夏天的置身于冷窖之中。
具有和伊萬一樣,可以洞察一切的冰冷。
“你會傷心的吧?”她把自己纏到他身上,像條蛇一樣。
“是的,”阿爾弗雷德聽見自己的嘴巴一字一頓的吐出這句話來,“你的死會讓我感到痛苦,我會傷心一陣子。”
“然後就會忘了我?”
“沒錯。所以你最好不要死。”
“怎麼可能啦!”阿桃笑得樂不可支。
“弗雷德,”小姑娘又說,“其實我呢,說得上是正義感強吧,也不算太強。”
“唔?”
他問,“這還不強?我甚至都感覺你可以去cos一下飛天小女警,并跟我一起組個CP出道了。”
“因為你是全世界的hero?”
“差不多吧,”阿爾弗雷德往嘴裡塞了一塊糖塊,好緩解自己的焦慮,本來想給這丫頭一塊的,後來想了想容易蛀牙就算了。
“那麼,為什麼你在我面前從來不自稱hero呢?”
“你要是真的恢複記憶的話,絕對不會問我這個問題,因為我之前已經回答過你了。”
“是?”她嘿嘿一笑。
“其實呢,”她繼續說,“我家裡有人是去參加過抗 /美 /援 /朝 回來的。”
阿爾弗雷德把身體轉過來,看着她。
“我知道的。”
他明白了。
她也明白了。
他/她們,是隻會停留在喜歡這個層面,不會升華成愛的。
本來近在咫尺的人,此時此刻心的距離卻遠在天涯。
“嗯,是我爺爺的哥哥吧,好像是第二個哥哥?聽說之前還當過炮兵連的連長還是營長怎麼樣,有個勳章,後來炸斷了一條胳膊就回來了。”
他不知道該做出什麼樣的反應來了,這件事他可是頭一次知道。
“啊呀,但是到現在我一直都不知道他的真實名字叫什麼。反正跟我姓就對了。”
“為什麼?”
“很簡單,因為他死在了接下來大大小小的動亂之中。”
她平淡道,“我一直沒有翻過我們家的家譜,上面記載的先人們對我來說,的确是有點過于陌生了,抗 / 美 /援 /朝的英雄們的光榮是屬于他們的,從來都不屬于後代。”
“更何況我的名字不足以進入到我們家的家譜,除非有一天我突然去嫁到了别人家,然後變成了别人家譜上的名字。”
“……”他握緊了拳頭。
“瓊斯家,不行嗎?”
“咦,你這麼一說,我真的有點受寵若驚。”
“隻要你想,我可以專門給你在山崖上刻出個石頭頭像來。”
“啊哈哈哈哈哈,你家的那些開國總統們絕對會恨死我的。”
“不,我指的是我家後山上的山崖,那全是我的領地。”
“等等,你知道我,我們的身份了?”電光火石之間,腦海裡竄出來的這個想法,讓他整個人都開始打顫。
“差不多吧。”阿桃笑嘻嘻的親了他一大口,“我現在都開始懷疑亞瑟是不是故意透露出來的呢。”
即使是在半夢半醒之中,她相信亞瑟也不會說出那麼具有暗示性的話。
“那麼王耀……?”阿爾弗雷德怔怔,小女人發現了他的身份,他居然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神情來面對她了,手腳在那裡擺了半天,也擺不出來一個合适的動作。
“啊,他還在不想見我,還是要去見我的糾結之中吧,”少女玩了玩指甲,“唉,為什麼會有這麼别扭的男人呢?還是自家的?”
“為什麼你不是我家的呢?”男人也跟着歎氣。
“我絕對會把你寵到天上去的。”
“那麼,”她用食指把他的下巴挑了起來,慢慢地摸過了臉頰,感受着有些灼熱的吐息噴到手心上,并非常暧昧的說:“假如我有一天損害到了你們國家的利益,你還會寵我嗎?”
“那當然……”他笑了起來,喉結在上下滾動着,“肯定是要把你殺掉,然後再說其他的,不過你放心,你在我們這邊是殺不死的,隻不過遭到的痛苦比較多一點而已。”
“啊,”阿桃吐出長長的一口氣,眼神哀怨,“我就知道是這樣。”
“沒關系,我們這些人記性都很差的,隻要把你殺掉過一次,其他的事情就可以當成完全沒有發生過,繼續寵你,不過嘛,寶貝,犯了錯誤就要懂得立正挨打哦?”
“那真是謝謝你咯?”
“哎呀,誰叫我喜歡你嘛,應該的,應該的。”
“那你的眼鏡給我?”
“好。”青年把眼鏡摘下,露出一雙仿佛是所有的藍顔料都凝聚于其中的眼睛。
這雙眼睛裡蘊含着的是最純粹的天空與大海。
阿桃吹着口哨,爬到床邊,撿起椅子上面放着的背帶褲,不是上午的那條,她的背帶褲備了足足有五六套。
然後把眼鏡放在了背帶褲前面的大兜子裡,那個兜子非常像袋鼠的育兒袋。
“甜心,要幹嘛啊?”
“你猜啊。”
一把揪過男人的衣領,她笑得很是開心:“瓊斯先生,聽說你很喜歡玩是嗎?”
“!”
“你猜我這樣坐下去,它會不會折掉呢?”阿桃跨坐在他身上,然後看着他臉上的那種神情,感到了一陣快意,居高臨下地冷冷道。
“NO!!!”
————
“寶貝!”
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在耳朵邊響起,把她炸到頭暈目眩,眼睛和耳朵茫茫的一片,呈一片白蔓延到千百萬裡去。
“什麼?”
阿桃隻知道站得好好的阿爾一個猛烈地撲擊就将她撲在了地上,兩個人狼狽的在地上打滾,炮彈擊起的沙塵混起石頭毫不客氣的灌進了耳朵、鼻孔、嘴巴裡。
站起身來的阿爾弗雷德把小姑娘護在懷裡,呈一個弓形姿勢,這是一個保護性極強的動作。
鼻尖嗅到了一股極其腥的味道,還有肉的焦味。
“不要看,寶貝,”阿爾将手蓋在她的眼睛上,小聲道,“跟着我,我們離開這裡。”
“可是……”
阿桃聽到了哭泣聲,還有歇斯底裡的尖叫,這尖叫響破雲霄,似乎把地下的土地也能翻個個。
“他們!”
“弗雷德?”少女仰頭,眼睫毛在手心裡一顫一顫。
男人的臉色非常不好看,航空隊也不是每天都待在昆/明的,他們也需要出任務,一出任務,日/軍飛機就像聞着肉味兒的蒼蠅馬上就來。
“我的兒子!!!”哭号聲炸起。
“弗雷德?”
他看了一眼血肉模糊的小身體,就像案闆上的肉一樣,被人用屠刀到無情地切成了幾段。
甚至,在爆炸的那一瞬間,他真的感覺到有鮮血、碎肉淋在了自己的頭上,胃裡蠕動着的是生理上的惡心和心理上的悲哀。
“抱歉,這位先生、這位女士。”阿爾弗雷德依然用手蓋着她的眼睛,“時間來不及了。”
他隻能救一個。
剛才還在他們面前,愉快打招呼的小男孩變成了一堆碎肉落在地上。
之前對他們還和藹可親的夫婦倆變了臉色,那位女性開始失控:“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她無法接受面前的一切,自家兒子明明還在活蹦亂跳的笑。
下一秒,她的世界結束了。
靈魂和軀體分開。
靈魂上升,上升,上到至高至遠的地方;軀體下沉,下沉,下至地母沉睡的國度。
“你們為什麼不救他!為什麼不救他!”
令人豔羨的璀璨金發也失去了光澤,藍色的眼睛蓦然一縮。
他什麼也說不出話來,言語表達此時此刻是空洞的。
阿爾弗雷德在選擇一個炸不死,但是是喜歡的小姑娘,還是一個陌生小男孩之間,果斷選擇了前者。
大腦失去了思考的過程,直截了當地對手腳下令:去救。
他就動了。
他明明知道她自己是炸不死的。
男人沉默了。
在一片慘叫的起伏聲中,阿桃終于把大手從自己的眼皮子上面扒拉下來了。
城外變成了一片地獄。
漆黑的軀體,白色的腦幹、腸子,血色的液體、五顔六色的嘔吐物混雜着内髒鋪在黃色的大地上,黑紅色火焰在它們身上盡情跳舞,一團一團席卷而來,變成燃燒了的地毯。小姑娘茫然的看着這一切。
“哐啷”一聲,遠處城牆上掉落下來一個人型物體,伴随着滑下的磚塊,一起落到了地上。
她轉動眼球,把視線拉回來。
一灘碎肉,和支離破碎的小孩身體。
他的頭飛過灌木叢,到了另一個地方,眼眶裡空洞洞的,在不遠處,半支胳膊肘露出白森森的骨渣。
“弗雷德?”
她轉過頭去,在他溫暖的懷抱裡,牙齒打着顫,用無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小姑娘當時是打算去救小男孩的,她都拉到了他的小手,然後被阿爾弗雷德撲倒,倒向另一邊。
兩秒過後,留在原地的小朋友消失了。
為什麼?
晶瑩剔透的水液從眼睛裡流出來,少女無聲地望向高大的男人,隻是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