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沈記棺材鋪裡卻還亮着燈。

燈是煤油燈，罩子缺了塊口，燈焰搖搖晃晃地，投在桌上那副八仙過海的紮紙上，把呂洞賓的臉照得一亮一亮的。

沈慕凝倚在櫃台後，一隻手托着臉，另一隻手抱着那隻陶瓷娃娃，娃娃眼睛閉着，手腕上還纏着接生婆送的那根紅繩。

玄冥靠在棺材鋪的門框邊，看了她良久，才開口道：“你當真不後悔？”

慕凝伸手捏了捏娃娃的小手，道：“玄冥大人，你是指我放棄了陰德，還是把捉第一隻鬼的任務搞砸了？”

玄冥聞言坐到了她對面，低聲道：“你不是，一直很想活下去嗎？”

“我若是用她的‘永世不得超生’，換我十年的壽數……也太卑鄙了。”慕凝垂眸望着娃娃禁閉的雙眼，“我實在下不去手。”

剛才在鬼市，慕凝問及黑無常，能否讓生鬼留在鬼市開鋪子，賺取足夠的陰德後再轉世投胎，不過這樣一來，就意味着她與玄冥的任務失敗，她沒了陰德，也連累玄冥沒了陰德。

“倒是連累了玄冥大人，你會不會怪我？”慕凝慢吞吞道，說話的時候還不敢望着玄冥的眼睛。

“我不需要陰德那種東西。”玄冥平靜道，“不過讓她留在鬼市，開個‘護子攤’，專接想護孩子一命的人，賣些平安符，賺夠陰德再投胎，是個不錯的主意。”

聽聞這話，慕凝的眼睛瞬間明亮了起來，“所以，你是在誇我嗎？”

“你可以這麼理解。”他淡笑道。

說話間，慕凝正撞進他的眼裡，玄冥那張素張清冷的臉，眉眼輕輕動了一下，似是笑了。他隻是微微勾了下嘴角，那笑極輕，卻叫人一看就移不開眼。

沈慕凝一時看呆了，腦子裡隻冒出一個念頭：

這隻鬼，生得也太好看了些。

“你一直望着我作甚？趕緊睡覺，明日還得繼續捉鬼。”他的表情又恢複到了往日的冷靜。

慕凝的臉頰卻燒得冷靜不下來，“是是是！我這就去睡覺！”她像逃一樣站起身，連說話都沒了底氣。

說完她轉身就跑，裙擺在階梯口一晃，腳下一絆，差點把自己摔了。

她咬着牙沖進樓上房間，關門時沒發出聲音，隻靠在門後喘了兩口氣。可那心跳，仍止不住地，像鼓聲一樣，一下一下，敲得很清楚。

慕凝心道：那遊方道士說她活不過明年清明，卻沒告訴她死因，該不會是突發心疾而亡吧？

夜寒漸退，東隅将白。棺材鋪内爐火早已熄盡，唯餘一絲殘熱留在案幾下方。沈慕凝半夢半醒間翻了個身，鼻尖蹭在被角，輕輕皺起了眉。

“笃笃笃……”門外傳來數聲，聲音不重，卻敲得有分寸，節律卻急促，慕凝艱難地睜開了眼睛，從鬼市回來到她入睡不過四個時辰，到底是誰天還沒完全亮就急着要棺材。

她想了片刻，還是翻身起了身，衣襟胡亂地裹了便下樓。

院外寒氣透骨，那敲門聲又來了，一下又一下，沈慕凝皺了皺眉，打了個哈欠，推門道：“來了，來了。”

門外之人着玄青色的袍服，身形修長，風塵不染。唇角噙笑，一雙眼帶着與生俱來的倨傲與審度，把她從頭看到腳，又不動聲色地收回。

沈慕凝看清了來人後，眨了眨還沒睡醒的眼，擡手就要把門合上。

那人卻擡手按住門闆，神色仍是風輕雲淡，聲音透着笑意：“沈姑娘，别急着關門。”

“裴玖歌。”慕凝帶着困意，皺了皺眉頭，“大理寺卿這麼閑嗎？非得天沒亮就跑來我這棺材鋪……是想惹我清修，還是想沖我陽氣？”

“沈姑娘說笑了，我自然是來買棺材的。”裴玖歌望着慕凝，似笑非笑道。

“呵。”一聽這話，沈慕凝的手上又多了幾分力氣，“你都欠了我二十四口棺材的錢沒付，如今還敢問我要貨？”

“裴玖歌，我看你不是來買棺材的，是來讨打的。”

裴玖歌卻不惱，反而笑出聲來，從袖中取出了銀錠，“今日我要的這口棺材，是提前付了錢的，而且下葬的，是個尊貴人。勞煩沈姑娘給我口最好的棺材。”

沈慕凝盯着那錠銀子看了片刻，困意才勉強消了一半，她眯了眯眼，語氣沒什麼起伏：“既然有了錢，那你就跟我來罷。”

她轉身，帶着裴玖歌穿過棺材鋪正堂，一路行至後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