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子裡有一萬個人在問,一萬個人拿着刀施以淩遲。她睜大眼睛,兩隻眼睛中水分不斷不斷地湧出來,像要把全身的水分包括血液都流盡。
醫生又換了一個問題:“你的特殊能力是什麼?是誰指使你殺害了蝙蝠俠?”
是什麼?是什麼呢?
沒有人回答,沉默的病床不會回答,破損的吊燈不會回答,撲光的飛蟲不會回答。于是醫生放下照片,又比了個手勢,新的橡膠護具被塞進口腔。
電擊開關又一次被啟動,讓人發瘋的劇痛再一次,像呼嘯而過的火車碾過太陽穴,轟隆隆,轟隆隆,腦漿變成碾碎在鐵軌上的小動物,瀕死地痙攣着。超過承受極限的痛苦逐漸轉變為一種麻木,慢慢地,不會再在僵死的軀體上激發多少反應。
一個小秘密,其實塔尼亞很怕痛的,從小到大被迫承受痛苦的時候,她總有小訣竅保護自己——想些别的,讓意識抽離,讓靈魂出竅。很小很小的時候,費羅多夫博士說她是奇迹,是啟明星,是天啟,所以她就像降臨于人世的聖子一樣,合該承受痛苦普渡世人。為什麼呢?她和其他人有什麼區别呢?她曾在實驗中被拆開胸腔,掉出來的那枚鮮紅桃子型器官明明與常人無異?她一直就對這事很迷惑,她在實驗中被一點點切碎,明明也會痛,也會流血,她哪裡和别人不一樣?還有一次她的頭在實驗中與軀體分離,實驗員忙着測量軀體上的數據,于是她的頭就很無聊地躺在一邊,睜大眼睛一根根數着天花闆的接縫,想着,我到底是誰?我為什麼要承受這些?我的身體怎麼變成了這樣?
她其實更傾向于是個結果主義者。就像終起點一緻代表位移為零,她總能恢複如初,沒有證據證明那就等同于從未發生,她總是好好的,完整的,沒人能傷害她,沒人傷害過她。所以她不恨費羅多夫博士,甚至感激,因為一切結束後他總會治好她,抱着她講一個睡前故事。那個時候她還會叫費羅多夫爸爸,捏着他的袖子說我不想做實驗了,他會說不行。
他說你就是這種東西。
你為什麼殺害蝙蝠俠?
你就是這種罪人,你合該受此苦楚。
天花闆的吊燈颠簸着,肺痨的病人越咳越激烈,扁桃體左右扭動,四處亂甩,要将肺和氣管一起咳出來似的。朦朦胧胧的眼淚中似乎有白大褂的身影在靠近,換了個簡單的問題問她:“你還記得自己是誰嗎?”
是誰?是誰呢?
一朵小小的氣泡浮上來,像微弱的螢火。
塔尼亞。
一個名字鑽進腦海。于是更多的東西回憶起來了,有一張中年女人的臉,也穿着白大褂,鬓角有杏子的味道,放在她額上的手比陽光更溫暖,眼角滿是梳齒般柔和的皺紋,說:“塔尼亞,我希望你能夠健康地長大。”其實她很害怕白大褂的,因為實驗室裡的人都是白大褂,但從那之後就不害怕了,回想起來也是夾雜消毒水和杏子氣息的、很溫暖的體溫。
“M……”破損的嘴唇擠出一個音,被橡膠護具壓得接近于無,醫生連忙湊近她的嘴唇,聽到她說:
“媽媽。”
你是塔尼亞,你是萊斯利的孩子。
隻一念,劇痛的神經就像被溫水洗滌,困于迷宮的意識也受到溫柔的安撫。模糊視野中的燈光不再冷白,而是慢慢變成午後斜陽的暖黃,幻覺中的溫暖包裹着全身,倒真像孩子緊緊依偎在母親懷裡。
——我是塔尼亞
——我是萊斯利的孩子
——我是布魯斯的同伴
——我是傑森的戀人
隻是這麼想着,就感到異常滿足。她輕輕閉上眼,不再死死盯着那燈光,錯覺中的安慰劑流淌過全身,疼痛,灼燒,逼迫,一切折磨都離她而去,再也傷不到她了,傷不到一個親人懷抱庇護中的孩子。
*
加布麗爾·西恩尼斯在入獄這半年以來看了很多的書。
相比于烏煙瘴氣群魔亂舞的男性監獄區,女性監獄這邊環境要好上不少,跟哈莉·奎因和毒藤女兩位大名鼎鼎的超級罪犯搞好關系基本就可高枕無憂,家族關系的疏通讓她免于新人洗禮和獄警欺淩。她無意參與那些拉幫結派和聚衆鬥毆,對外界消息也缺乏興趣,隻是看書,看更多的書,從書中汲取知識讓自己成為更成熟從容的淑女,而不是半年前那個狼狽落敗的小女孩。
今天要有新獄友安排進她的牢房,遠遠她就看到那個躺在移動病床上的新人,一動不動,有如屍體,應該是接受了電擊療法。倒黴的家夥,她想,别看超級罪犯們越獄輕輕松松,其實阿卡姆精神病院這一方并不是軟弱好欺的小綿羊,甚至有着所有精神病院共同的弊端。
随着移動病床逐漸推進,她卻驚訝地呆在原地,甚至最後手中的書本都掉落下去。
她看着獄警和醫生把病床推進來,把那個女孩擡起放在雙層床上,看着她的頭顱僵死地垂到一邊。在短暫的震驚過後,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想要放聲大笑。在學校裡當室友,沒想到進了監獄還能一起當室友,天哪,這聽起來真是個絕頂的哥譚式笑話。
在其他人走後,她來到床邊,輕輕地、再一次撫摸上女孩柔和的面頰。一方面滿意于她昏死中乖順的姿态,一方面又不滿除了她之外的人傷害了她。女孩的睡顔一如既往地恬靜、純潔,和之前在學校裡,加布麗爾每個淩晨趴在她床邊看到的一樣。
“别擔心,”她慢慢地笑了,輕輕将女孩的頭放在自己膝蓋上,手指埋進她的發絲,一下一下輕揉着安撫,“在你睡着的時候,我都會看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