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春往夏至,轉眼就到了第二年的初夏。
算起來,如今我來這裡已經滿打滿算一年了。
三月初,王翦前線傳來消息,秦攻克趙九城,取得大捷性的勝利。老祖宗高興得在衆臣面前難得的露出了笑容。
如此同時,傳入鹹陽的還有呂不韋飲鸩自裁的消息。
對于這位認為始皇帝他爹“奇貨可居”的商業奇才呂不韋,我穿過來時他已經被始皇帝罷免相邦之職了,發配回了陽翟(今河南禹州)。是以呂不韋是醜是美,是圓是扁我都不甚清楚。
隻是偶爾在立政殿陪着老祖宗批奏簡時,每隔一段時間老祖宗的暗衛就會來彙報一些呂不韋的消息。但祖宗每每聽到,都是以不鹹不淡的“嗯”字作為結語。
唯獨在暗衛禀告“呂不韋自裁”的那天,始皇帝抱着我坐在長窗下,直到天邊的最後一抹雲霞散去,他才将頭埋在我的頸間,悶聲問:“瑤瑤,你是不是也覺得孤太狠了?”
嗯?是指史書上記載老祖宗欲将他“仲父”發配到蜀地,但呂不韋怕日後被殺而飲鸩自裁的事?
這個也不能說狠吧。按照史書記載(主要是《史記》),呂不韋和他娘私通不說,還給他娘趙太後介紹了嫪毐這個大陰人,若細算起來,按照這祖宗的性子,沒将他千刀萬剮已經很是客氣了。
神遊間,又聽老祖宗低低道:“密使說,仲父看到那杯酒時,未置一詞,隻看着鹹陽宮的方向大笑三聲,道‘吾願已了,此生足矣!’,說完,仰頭便喝下了那杯酒。”
嗯···這個意思是呂不韋不是“自裁”的,而是始皇帝“秘密賜死”的?
這史書後的隐秘真相讓我吃了一驚。怪不得,怪不得以前讀《呂不韋列傳》中“呂不韋自度稍侵,恐誅,乃飲酖”時有些不解,商人都帶些“賭徒”的性質,不撞南牆不後悔,隻要有一絲生機都會拼命活下去以求觸底反彈,怎麼會因為一個“恐誅”便自裁呢?
隻是,為何老祖宗在提到呂不韋時,神情那樣的哀戚又落寞,不像是一個兒子面對自己老母親私通對象的反應···
“我小的時候,在邯鄲時,多虧仲父照顧,才得以活下來。”嬴政将我攬得更緊,聲音幽幽若天邊那一抹即逝的流雲,“便是回到了秦地,王宮内虎狼環伺,也是多虧了仲父謀劃,聯合了祖母,才讓父親立我為太子,将我送上了秦王之位。”
“仲父他···不管他出于如何目的,小的時候,我一度認為他才是我的父親。”
嗯···看老祖宗如此矛盾的态度,我歎了一口氣。
若說呂不韋之死除去嫪毐之引,從他身份角度分析,死就死在了一個商人性中的“貪”字。
自古功高震主乃帝王大忌。
一個“奇貨可居”讓呂不韋從商賈之人一躍成為食邑萬戶“文信侯”,從商到政,身份上實現了質的飛躍。
嘗到甜頭後,還想以“相國”身份與當時四公子平起平坐,是以招士厚待,乃至門客三千人,著書《呂氏春秋》傳于世。
走的是要權要利又要流芳百世的路子。
可這秦國的土地,終究是他老赢家的呀。和後妃過從甚密,和一個君王争名奪利,可不是什麼聰明人之舉。
我轉過身,看他黝黑的眸子的盛滿悲戚。對于老祖宗來講,呂不韋這個“仲父”,或許真的是他颠沛流離的歲月裡,唯一一抹亮色吧。
“嬴政。”等他眸子裡面的淚光漸漸散退後,我攤開他兩隻手,“如果,我說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讓你選擇,你還會這樣做麼?”
老祖宗眉心一皺,沉默良久,未接話。
自古天家無情。
我再歎了一口氣。
将手放在他的手心上,輕聲道:“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将功成萬骨枯,何況你身為大秦之主。”
“旁的我不懂,後宮中我嘗聽人言:女人不狠,地位不穩,女子争寵奪愛尚且如此,況乎朝堂。身為一國之君,隻要你覺得無愧于民、無愧于心,那凡事你自有你的道理,你也自有你的身不由己。”
“而且···”我抿了抿唇。
如今昌平君還動不得,可若是祖宗連呂不韋都動不了,隻怕秦臣隻知相國不知君呐。
作為後世人,此刻在情感層面我無法與他共鳴,但他眼中的傷情和落寞卻刺痛了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