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恢複了從前忙碌的朝夕,穿梭在滿地血污的棚帳内,假裝聽不到那些哀鳴,日複一日地重複着同樣的動作。
明明我在救人,可我卻愈發緊張和害怕,因為我知道他們中有的人是注定無法好起來的。我一次次地笑着面對他們,一次次地目睹他們生命的消逝,我才知道原來我是如此微不足道。
一天夜裡,我偷偷地躲在軍賬後面哭,一個人影卻突然出現在我眼前。
我定睛一看,居然是徐軍醫。
來此一月有餘,除了醫治上的事外我從未與他有過交談,如今深夜被他撞到獨自抹淚,我有些窘迫,粗粗行了一禮,便打算逃開,不想他卻叫住了我。
“您有什麼事嗎?”我問道。
他笑了一笑,“我看你近來有些心不在焉的,不如聊聊?”
我有些猶豫,他卻又道,“我與你爺爺也算是老相識了。”
“您認識我爺爺?”我驚異不已。
他點了點頭。
我與他并排坐在地上,背靠軍賬,面朝星光,他給我說起了他初次從軍行醫的故事。
那時的他不過二十餘歲,行遍天下大好河山,自以為醫術高明,卻因為與我爺爺的一個賭,拎着包袱從軍而行。
“那個時候啊我自命不凡,開了醫館後隻挑重症奇狀的患者醫治,自以為醫術絕倫。你爺爺看我不下去,便與我打賭,說這世上有一處地方是我束手無策的。”
“後來戰争開始了,我才徹底明白了你爺爺的意思。”
那是一場惡戰,整個軍隊被圍困在河谷之中,難以突圍,糧食和物資越來越少,死傷卻越來越多。
“我天天都能看到硝煙,天天都能聽到号角,仿佛自己就身處戰場之中。”他說着皺了眉頭,苦笑一聲,“但我一低頭看到滿地的傷者死者,我就知道我沒有,我被腳下的人保護在身後。”
物資充裕之時也日日有人傷重死去,此刻孤立無援,更是屍橫遍野。人手不夠,埋不了屍體,便隻能推到河裡,随河水飄走,後來天氣轉冷,水流變緩,那一具具屍體便隻能堆在河中央,每日被流水沖刷。
漸漸地,治傷的地方便能聞到腐爛的味道,每個傷重的士兵躺在那裡,仿佛都能預見自己的歸宿。
“有一個人問我,他是不是也要被放在那裡?我向他保證絕不會,我要治好他,讓他回鄉與父母妹妹相聚。他笑了,笑得很幸福,但其實我們心裡都知道,治不好了。”
“我常常對着那如山的屍堆發呆,腦中回想起我撒過的一句又一句謊話。”
正當軍中日漸頹靡,糧食消耗殆盡,所有人都以為會被圍困至死之時,援軍到了。
囚籠中的困獸聽到外界的号角,紛紛拿起兵刃,破釜沉舟,與敵軍殊死搏鬥,殺出一條血路。
“我不會武功,也拿了柄大刀,跟在他們身後随他們一同沖出去。”
突圍之時恰在晨曦,天空中一抹透亮的紅色與河谷的血水相映成輝。
我忽地想起了那些話——“白骨露野,伏屍千裡。”
“我本來,是該死在那場突圍之戰中的。敵軍的長矛都抵到我眉間了,我卻被硬生生推開來。”
他說到這兒又是一聲苦笑,“我看着那個瘸着腿的小将士把我推開,那長矛刺進他的脖子,濺起好大一灘血。”
他說,“我後來思索了好久,才記起我醫過他,可是他的名字和臉,我卻無論如何也回憶不起來了。”
他的眼中飽含淚光,像是多年前的場景再次浮現。
“那之後我才明白,我當初的自負是多麼可笑。于是我更加癡心于醫書藥學,我變了法兒的研習新的療傷之法,可我每次從軍行醫,總還是有那麼多的生命從我手中流逝。”
“樓姑娘,”他說着看向我,“醫者治病救人,從來就不是萬分把握,尤其是在戰場之中。我們所能做的便是盡人事,聽天命。”
他輕輕拍了拍我的肩,“你往後或許還會看到更多的傷痛疾苦,更多的無可奈何,但你要切記,别被它們吓倒,因為你便是來戰勝它們的。”
我望着徐軍醫遠去的背影,腦海中不斷地重複着那句話——“你便是來戰勝它們的”。
我緩緩站起身......想着那些離鄉千裡的少年,想着那些浴血沙場的将士,想着那些飽受戰火荼毒的百姓......再次走到棚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