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胳膊擋了腿勁,踉跄着後退了好幾步。
這速度和力道......我心中驚詫,握着胳膊,想來已經腫了。
阿雪見我愣在原地沒反應,以為我又受傷了,便焦急地跑上前來,“你沒事吧!”她說着推開我的衣袖,握着我的胳膊。
我有些不好意思,剛想着掙脫,她便放了手,“還好,就是紅了而已,你愣在原地不動幹嘛?”
我哪裡好意思告訴她我是被她的功夫震驚了,“剛剛摔着了,還沒恢複過來,嘿嘿。”
她将信将疑地看着我,“那好,咱們以後再打過。”
“一言為定!”我很是興奮。
在日後漫長的歲月裡,我與阿雪的這個約定一直支撐着我前行。無論是春雨綿綿,還是夏日炎炎,抑或是到了秋風蕭瑟和冬雪凜冽的時候。四季輪轉,我從未停止過練武,每一次受傷或是被打倒,我都會想起和她說過的話。我想阿雪也是一樣,她除了氣力比不過我,快與準皆在我之上。
想來除了阿雪,對我影響最深的便是我那皇兄了。
我是皇上下旨親封的世子,也是當朝皇後的外甥,縱使我再不喜歡宮裡那肅冷到窒息的環境,一年到頭,我也必須進宮好幾次。
記得我七歲那年的中秋,禦花園内張燈結彩,我端坐在父母中間,正襟陿腹,幸苦極了。我大概坐了快一個時辰,肚子半分沒填飽,腿也酸痛麻木地不行,我開始祈求母親帶我離開。
我母親心軟,向皇上皇後告罪說我有些暈眩之狀,便将我牽至了一處偏殿休息,之後還有好些宮女送來了糕點,我坐在軟榻之上,吃飽喝足,不亦樂乎。
我吃的飽了,困意漸漸上來,便靠着軟榻睡着了,等到母親來将我叫醒時,夜色已深,華宴皆散。
“小家夥,睡得可真香!”母親笑着,不輕不重地捏了捏我的臉頰,“走吧,我們回家。”
我迷迷糊糊地跟着母親走,順着桂花香行至禦花園外,遠處,一個比我略高的身影挺立在長亭盡頭,他身側還站着一個掌燈的小太監。
“太子殿下,”母親恭敬地行了一禮,眼神低低瞟向四周,确定了四下皆是自己人,才連忙上前拉住他的手,“怎麼等在這裡?夜深了也不知添件衣服。”她說着擡眼瞪了瞪那小太監,那人估摸着也是有苦說不出,可憐巴巴地看着我母親。
“姨母,我不要緊的。”他微笑着對我娘搖了搖頭,秋日深夜的寒風凍人,他的面色就似霜雪般慘白。
我娘心疼他,纖指撫上他面頰時淚水還在眼眶裡打轉。
“姨母,我母親病了,她想見見你。”
“什麼?”我娘有些慌張,“她今夜不還好好地坐在上頭嗎?”究竟是怎樣的病才能讓太子深夜來此等她?
我娘原是立馬邁開了步子走的,可前行幾步,又回過頭來看着我。蛾眉緊縮,滿面憂愁。
“姨娘放心,我跟弟弟在禦花園等您。”
我娘對他點了點頭,便疾步離開了,像她那樣世家出身的女子,再急也不肯跑起來。
我望着她急匆匆的背影,心中也不免擔心起來。
“你放心吧,姨母很快就回來。”
我扭過頭,月光傾灑在他的臉上,他正對着我笑。
我忽憶起詩經中的句子: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谖兮。
他是當朝皇後的兒子,也是未來的天子,算起來,我也該叫他一聲表哥。
我不敢正眼看他,便不停地移着眼珠子,希望能用餘光瞟到他,可不論我怎麼使勁,也看不到他半分,便漸漸不耐煩起來,不知怎得就轉起了頭。
我還未将頭偏過去,便忽然聽到他輕笑了一聲,我心裡又驚訝又迷惑,隻見他笑着轉了過來,面朝着我,“你幹嘛老是偷偷看我?”
我的小秘密被發現,臉上不禁紅了一片,急切道,“那...那你笑什麼!”
他掩了掩嘴,湊到我耳邊,低聲道,“笑你表情太可愛。”
我從來沒想到,我這個每次見面看起來都冷冰冰、莊嚴肅穆的太子哥哥還能有這一面。
或許不該這樣說,應該是,我沒想到他還保持着這一面。
我記得我四五歲跟着母親進宮,她與皇後娘娘在寝殿中相談,我閑着無趣,便跑到禦池旁邊蹲着扔石子兒玩。
就在這時他從我身後走了過來,大步流星,神采飛揚。我那時還不知他是誰,隻當是個比我大幾歲的哥哥。
“你這個石頭亂丢可就浪費了,要像這樣!”他說着随手撿起了塊平滑的小石頭,紮了個馬步,側着身子眯着眼,“咻”地一下将石子兒扔了出去,那石頭就像個兔子似的,一彈一跳,在水面上蕩起了七八個漣漪。
“哇!”
他有些失落地拍了拍手,“唉,才這麼幾個,失敗失敗。”
我霎時間有些不滿,總覺得他在嘲諷我,不過仔細一想倒也确實技不如人,便抿着嘴生悶氣,沒想到他嬉皮笑臉地湊上前來,“想不想學呀?”
“想!”我頓時喜笑顔開,幾乎就要跳起來。
他指揮我去撿那些小石子,“要平的、薄的,那樣才好讓它們漂起來。”
我學着他的動作扔了好幾個,可最多也不過能蕩起來兩下。
“像這樣,”他在我身後,握着我的手臂,“眼睛注視着前面,扔!”
石子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在水面上連連跳了好幾下。
孩提時候的遊戲便是這樣簡單,兩人連扔個石子都能玩一個下午。
直到夕陽西下的時候,皇後娘娘攜着我母妃的手緩緩靠近,這遊戲才算結束。我叫了聲娘,他也回過頭去看。
我奔至母親身邊,一把抱住她的腿,蹭了蹭裙角,“娘~”
我娘瞧見我這般無禮的表現,向着皇後娘娘笑道,“這孩子一見我就這樣,真不知長大了該怎麼辦。”
皇後娘娘是我姨母,她輕輕勾了勾我的鼻子,亦笑得燦爛,“長大的事便長大了再說,現下可正是向娘親撒嬌的好時候。”
我們一片歡聲,耳後卻傳來一個稚嫩的少年聲,“母後。”
我回過頭,正是那個哥哥。
姨母有些驚訝,“你怎麼會在這裡?”說着便向他走去,将他摟在懷中仔細打量了一番,“這是偷跑出來玩兒了?”
他“嘿嘿”一笑,“兒子功課做完了,那書房實在悶得慌,就跑出來走走散心。”
他滿頭大汗還未散盡,可不像是出來走走的樣子。
皇後娘娘與我母親對視一眼,又瞅了瞅我,笑道:“你父皇對你也确實太嚴厲了些,出來放松放松也是好的。”說着便牽起那哥哥的手朝我們走來了,他向着我挑了挑眉,我吐了吐舌頭。
母親與姨母笑談着如何如何有緣,而我與他望着彼此,眼神還在交流着剛才的遊戲。
那時,我隻道他是我哥哥,還不知年少時的熱情總會莫名地退散。
我與他的再見慢慢從禦花園轉移到了前朝的宴會上,他總是穿着那身明黃的衣服,肅穆着面容,和周圍的大人一樣地站立坐行。
我總是在人群中觀察着他,想告訴他我已經能打十幾個水漂了。可他周圍總是站着許多大人物,他甚至都難以看我一眼。
我一次次地望着他的背影離開,一次次地與他朝着相反的方向越行越遠,我看見他身材越發挺拔,儀态越發端正,我才發覺我好久沒叫過他一聲“哥哥”了,我真想問問他,為什麼再也不去禦池了。
直到我發現他的眼神變得越發冷淡,像深秋的霜結在地裡,不露鋒芒地寒了一切。我才知道,原來,這座宮闱從來都是沒有溫度的。
如果不是今夜,我甚至都要忘了,他也曾同我一樣開懷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