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染,忘了我吧。”
那天夜裡的雨下得很大,她的一抹紅衣消失在夜色裡,就像夢裡我騎着馬遠離穿着嫁衣的她。終究還是什麼都沒有抓住。
那天夜裡我被驚雷震醒,我還分不清這是夢境還是現實,就聽到丘黎說,張公公奉旨請我進宮。
他領着我從側宮門進去,天雷滾滾,電閃雷鳴,狂風大作,驟雨如梭,我看見三個太監推着一輛破車冒雨前行。
我恍惚間以為置身夢境,車上幾堆茅草,凹凸不平,上面蓋了張白布。
“怎麼了王爺?”
張公公的話将我從虛幻中叫醒,我愣了愣神,那車已經被推走了很遠。
他笑着解釋道,“想來是那冷宮裡的餘美人,聽說死了好幾天才被發現,宮裡的娘娘們嫌晦氣,這幾個小太監真是不懂規矩,居然慌忙将她從這個門拖走,驚擾了王爺。”
我轉過身,與他在這孤深的道上走着。
到了皇兄的寝殿外頭,張公公進去通報,“王爺稍等片刻。”過了一會兒他卻滿臉為難地走了出來,對我躬身行禮。
“陛下太累了,寫了張字條叫奴才遞給王爺。”
我心裡不解,可這些天實在沒心思再與他糾纏,便道,“有勞公公。”
我揣着那字條,走在那條無人的甬道上。晨光熹微,我攤開那張字條,隻見寫着“一生一代一雙人”。
我終于知道她究竟許下了什麼願望,可這個願望卻再也無法實現。
她離開的時候叫我珍惜枕邊人,她怎麼會留下這個字條讓我空牽挂呢?不詳的預感再次在我心中升起,比四年前來的更加猛烈。
我的心咚咚地狂跳着,近乎瘋狂。傘無力地墜落在雨中,我扶着牆,回到了那處冰冷的王府。
我問皇兄,阿雪在哪兒,他不敢看我的眼睛。我于是又平靜地問了一遍,他痛苦地閉上眼,握緊雙拳,半晌才道,“角虎城。”
我向陛下請旨,終身駐守角虎城。
他沉默了良久,終是道,“準。”
臨行前,他一身布衣來到王府。
已到這步田地,我心中再無波瀾,“陛下這是作何?”
他最終停在離我五步遠的地方,想要伸手碰我,卻還是沒有靠近,“我來送送你。”
我低頭笑道,“不必了。”
他面容憔悴,看起來老了好幾歲,上次他這副模樣,還是在滅了符家滿門之後。
“阿雪沒死。”我道,也不知是在問他還是在告訴自己。
他愣了愣,有些哽咽,“是嗎。”
我偏過頭去,我找不到我想要的答案。
“我會等她。”
“你要等多久?”
我拿起那紅色的劍穗,她的笑顔仿佛又浮現在眼前,我笑着道,“永遠。”
我走後不久,秦太師就因誣陷忠臣符安而獲罪,自盡于天牢。貴妃秦婉晉為皇後,卻在行冊封禮前暴斃身亡,谥号敬賢皇後。
這位皇後,還未帶上鳳冠就已長眠,算起來才不過二十五歲。
角虎城裡有一棵很大很大的胡楊樹,我沒事時就會去樹底下坐着,給它講講故事。
漠北的風沙荒涼,阿雪怎麼會喜歡這個地方?不過比起京城,這裡确實很好。我會守着山河邊疆,守着她,這裡就是我的歸宿。
可裡呼邪從未放棄過東進的野心,可不論他怎樣拼命,也絕對無法踏進角虎城半步。
我這一生金戈鐵馬,外傷内傷無數,還有在嶺南落下的病根。漠北的風沙不養人,每年的冬天冷風灌進喉嚨,就像刀割一樣。
我的哥哥,他是一代明君,治國安邦廉政,深受百姓愛戴。可他注定是個孤家寡人。
他常常寫信給我,字句間滿是克制,又滿是思念。每年元宵之前,他都會喚我回去,隻在信中,從未下旨。
我寄回給他的信裡都是冠冕堂皇的敬語,恰到好處,既不疏遠,也不親密。隻是我再沒回過京城,甚至再沒離開過漠北,每年元宵節,我都跟将士們一同喝酒吃肉,在深夜裡看着劍穗想想她。
直到我病入肺腑,我才在給他的回信中去掉陛下兩字,再叫他最後一聲“哥哥”。
我已經四十六了,頭發花白,臉上溝壑縱橫,拿槍的手也不再蒼勁有力。縱使他們都不說,我也明白,我沒有幾天好活了。
我拿着酒倚在那棵胡楊樹上,用棉被把自己蓋得嚴嚴實實的。
我說話說得很慢,聲音也很小很虛弱,不過它不會催促我,我也不擔心它聽不清。
“我會在這裡守着她,我一定能等到她。”
我扭頭看向大樹,笑道,“你相不相信她還活着?”
它永遠不會給我回答,我有些沮喪,“我知道的,她永遠不會回來的。”
壺裡的酒盡了,我随手将它抛出去,它隻轱辘轱辘地轉了幾圈。
我無奈地笑着,卻覺得連笑都吃力。
我就這樣靠着,不知過了多久,天上忽然下起了雪,我恍惚間好似清醒了些。
漫天大雪點點飄落,我半眯着眼睛,好像看到了阿雪一襲紅衣向我走來。
周圍滿是桃李的芬芳,白色的花瓣在春風吹拂中起舞翩翩,我又回到了王府的院子裡,躺在那棵李花樹下。
彼時我正年少,她也豆蔻芳華。
我輕輕閉上眼睛。
阿雪,我來尋你了。
青梅竹馬遙相顧,雪落花開,皚皚少年路。世事無常憑誰定?孤沙向北風搖柱。
年少情深皆翻覆,大漠紅紗,再見應難訴。梧桐細雨知何命?守一不歸人魂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