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負雪慢慢眯起眼,微啟的唇瓣不含血色:“怎麼?你在警告我?”
祁白川沒有說話。
“還是你看中我了?”梅負雪又道。
話出口,似乎是想起了什麼,倏而一滞,随後聲音有意無意放緩,帶着勾人的尾調,“唔……也不是不可以,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還是個沒人要的冒牌貨,多虧了有你在……”
梅負雪嘴裡含着音,瞟過一眼,歎息着繼續:“我醒來第一眼看見的就是你,是你将我救出火海,于情于理我都該心存感恩,若是你真的有心,我未嘗不可委身做一次爐……”
“嘶……”
桌上那隻手輕輕一顫,他吃痛下意識出聲。
“收好靈力。”
那對漆黑如點墨的眸子隔着方幾毫無波瀾,仿佛面前不過是枯骨生肉,驚不起一點水花。
祁白川把住那截消瘦的腕骨,不容抗拒,一點一點憑着勁道将之帶至半空,猛一翻,掌心大剌剌展露在二人的視線中。
未來得及散去的靈光點綴在指尖,映襯出了梅負雪蒼白的面色。
“還有,”對方頓了頓,“這條路不适合你,下次換個法子。”
眼睛蓦地睜大,梅負雪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嘴半張着,想出聲反駁,可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
那張昳麗的臉龐轉眼間變化了幾個度。
最後一咬牙,目光掃過無意識的裴初,他終于恨恨地蹦出幾個字:“要、你、管。”
……
裴初回過神來時覺得腦袋有些痛,那種痛餘味無窮,好似在本就迷迷瞪瞪的狀态下又被人敲了一棒。
心中惦念着事,不敢多懈怠,他費力撐起身子,睜開眼打量。
這一看就發現車内氣氛十分不對勁。
祁白川已經回來了,正安靜端坐在他對面,斂眉不語,峥然清疏,并無異樣,似乎在思索什麼,那柄白璨璨的佩劍不知為何化形出來,橫在腿側不遠處,剛好分割開這片狹小的空間。
而佩劍的另一半——
正是恹恹的梅負雪。
矮幾上熱氣騰騰,姜茶的餘溫暈了滿車,暖融融的,似無形的隔閡,将幾兩邊的面容染上一層模糊濕氣,裴初一個辟谷的修者坐久了竟也被那甜膩的熱氣浸染,不自覺滾了下喉嚨。
聲音有些大,梅負雪聽得動靜朝他觑了一眼,沒過多表示,複又重新靠回車壁,視線定在那壺姜茶上,大抵是不想看見他。
裴初不敢搭話。
就這麼過了一會,或許是被車内熱氣蒸的頭悶,也或許是瞧着礙眼,對面擡了下眉:“你喝了吧。”
裴初:“……”
這話剛出,他就覺身上又多了道視線,輕飄飄的,似有若無,卻讓他渾身發涼。
裴初立馬闆起臉,正襟危坐目不斜視:“不不不,您喝吧,我不渴。”
“……”
又過了許久,對面隐約傳來細微的動靜,像是什麼紙張撕碎的咔嚓聲,但更加沉悶,很密集,隐隐夾雜了股惱勁。
裴初不明所以,悄悄探出頭觀望,就發現梅負雪懷裡似乎揣了個什麼東西,個頭不小,圓盤似的。
聲音就是從那頭發出來的。
還不等他再觀察,就見那圓盤咔一聲脆響,從中間被撕成兩瓣,又從兩瓣變成四瓣,又從四瓣……
梅負雪撕不動了。
他低頭看着那張殘缺的餅,像是透過它在看其他什麼東西,看了半晌沒解氣,開始放在嘴裡咬。
旁邊橫着的劍也悄無聲息往那移近了一些。
裴初實在沒看明白這是個什麼狀況,以他現在的腦回路,大概能猜出來就是傳說中的鬧别扭,但鬧什麼别扭他不知道,怎麼鬧的他也不知道,目前為止最大的可能就是祁仙君買來的東西太難吃。
所以——
他清了下嗓子,自告奮勇:“公子,若是不合口味,我要不再下去給您買點?”
“……”
梅負雪鼓動地腮幫子一停,面無表情看向他。
裴初一臉真摯。
幽幽的聲音傳來:“是不合口味,幹巴得要命,吃一口脖子能梗到城郊外跟詭獸相親相愛。”
裴初試探道:“那我……”
“你吃了吧”
幾瓣看不出形狀的餅遞過去。
他:“……”
那種透心涼的感覺又上來了。
“我覺得……”裴初兩手放在胸前一起推脫,眼神堅定的仿若要奔赴戰場,“祁仙君餓了,他更需要這份食物。”
“……”
佩劍抵住矮幾腿,啪的發出輕響。
梅負雪腳勾着踢開劍,“唰”地一轉身,側身冷嗤:“你餓了?”
祁白川手下一空,小臂失去支撐垂在腿邊,對于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好像并無惱氣,不鹹不淡道:“不餓。”
梅負雪:“不餓你為什麼要買?”
祁白川沒說話,靜默地看着他。
裴初:?
等等,有點不對勁。
難道他記憶出錯了,最開始誰先要買的來着?
對面兩人就這麼僵持着對視,誰也沒吭聲,蓄勢待發,讓他覺得下一刻兩個祖宗就要不顧他這個外人掀桌而起。
最終祁白川似是不願再計較,率先别過頭,視線從那張餅挪到矮幾上的姜茶,又停到那張比他還狀似三更雪的面龐上。
然後道:“餓。”
梅負雪語氣生硬:“餓就吃。”
那張餅終于被接走,換到另一人手裡。
餅其實不難吃,剛出爐外酥裡嫩,一折便是一陣咔嚓脆響,噴香四溢,本是副令人食指大動的模樣,現在卻硬生生受了無妄之災,碎成一了灘看不出形狀的薄片。
但量确實是少了一半,幾上的姜茶也動了一半,那人似乎故意而為,留下一堆麻煩的爛攤子等别人收拾。
祁白川一手捧起油紙,另一手捏起一片薄渣送進嘴裡,溫度有些失,但依舊脆口。
梅負雪似乎也沒料到對方會那麼聽話,微不可查頓了一頓,才又縮回原位。
不過這次似乎心情沒那麼糟糕,雖依舊沒給旁邊人好臉色,卻能提神拉着裴初唠嗑。
他緩聲道:“裴仙君是蒼梧宮弟子,修為一定很出色吧。”
裴初忙不疊道:“言重了,比不上祁仙君。”
梅負雪:“别跟他比,他又不是正常人。”
裴初:“……”
“還……行,如果是對上葉家,有九成把握。”
“如果是涵虛宗的其他弟子呢?”
“其他弟子?”裴初不确定道,“您是指……”
“韓峥。”
“……”
祁白川手中的油紙多了條褶皺。
梅負雪道:“葉家此次災禍與他有關,你們不受宗門限制,遲早要對上他。”
裴初一噎,聞言也擰起眉:“若是他……我不确定,涵虛宗雖為第一大宗,可弟子實力差距也很大,譬如祁仙君這類,更何況……若是真關牽扯到長老宗主那等人物,我們宮主也不是任人拿捏的。”
梅負雪若有所思。
片晌,問道:“他什麼來曆?”
裴初回答:“韓峥出身世家,于二十年前論道大比拜入涵虛宗,應該與葉鴻赫同輩,不過葉家主當年入涵虛宗情況特殊,鮮少有人知道,據我觀察就連葉家下一任繼承人都隻以為葉鴻赫那幾年是閉關修煉。”
梅負雪點頭,随即又陷入沉默。
裴初察言觀色,見二人間氛圍沒那麼奇怪了,也開始活絡起來:“但公子若非宗門中人,還是不要牽扯進來為好。”
梅負雪:“我葉家的,本就受宗門管轄。”
“那……”他稍加觀摩,估摸着對方修為誠心建議道,“葉家勢微,屬世家末尾,底下很多家族都……此行公子随我一路勢必會被盯上沒,公子切記保護好自己,或者跟緊祁仙君。”
“無妨,”梅負雪擺手,“不是有一條提升修為的捷徑嗎?”
裴初驚了:“還有這等好事?”
“有啊,你不知道?”
對方似惑非惑瞧了他一眼。
裴初好奇地問道:“什麼?”
梅負雪:“雙修。”
裴初:“……”
“啊?這……這……”他臉漲得通紅,“等下,我才沒有……”
“你沒試過嗎?”梅負雪打斷他的話,有些奇怪道,“你們名門宗派的弟子不都愛這口,這還是他教我的。”
說着,他指了指旁邊的祁白川。
裴初:“……”
他悚然看向一邊捏油紙的人。
祁白川:“……”
裴初是真被吓到了,他這輩子都沒見到過如此震裂三觀的事,雙修是道侶間那啥的雅稱,非道侶……那就是采補,正道子弟誰會幹這種事。
想到這,他看向對面的眼神頓時發生變化,大宗首徒崩塌的形象猶如一把錘子,在他幼小純淨的心靈敲了個縫,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迹。
“原來……怪不得……”
他喃喃自語。
怪不得堂堂祁白川這種身份的人會随身帶着一個力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廢柴,竟然是如此……
等等。
“可雙修不是互補嗎?而且如果實力太差,不就成了……”
單方面汲取,白白送靈力。
“誰說要跟我了?”梅負雪嗤之以鼻,“世家宗派那麼多弟子長老宗主,總有人比他……唔……嗯……”
祁白川下了個訣,朝對面冷聲道:“出去。”
裴初連滾帶爬,頭也不回兔子般掀開簾子往下蹦。
外面不出所料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
梅負雪:“……”
車内重歸寂然。
簾角被揶進縫中,光線驟暗,人一少冷清便湧上來,佩劍被悄無聲息踢到角落裡,矮幾上淺淺的劃痕昭示着此處不久前剛遭受了迫害。
梅負雪摸了摸自己掌心,一如既往的光滑,壓下的那一刻力度不小,但先挨着木闆的可不是他。
油紙被擱在幾上,劃痕半掩在餅皮的碎渣間,祁白川不緊不慢拭了手,低聲道:“氣消了?”
梅負雪“呵”了聲:“不是你先找的事嗎?”
“此招有違因果,沒有你想得那麼簡單。”
梅負雪:“我不試試又怎麼知道它難不難?”
祁白川:“你從我身上拿到靈力了?”
“……”
手指微曲,輕輕磕了下地面,梅負雪眯起眼睛,自下而上看着那張平靜的面容。
識海出現動蕩,系統弱弱地爬出來:【宿主,你什麼時候又搶的靈力?】
什麼時候?
梅負雪垂下睫,出神地看着矮幾。
自然是在葉家的時候。
是掌心相對的那一刻。
他借着裴初的光緊緊扣住那人的手,将體内氣勁全數喚出,試圖引出靈力卻都石沉大海,安靜的就好像這人從未修過道,體内也沒有絲毫靈力的波動。
真奇怪,明明葉憬都已經成功了。
他哪一步錯了?
是實力差距太大嗎?
“你所做的都是無用功,”祁白川背對過他拾起那把可憐的劍,看不出表情,“心急隻會釀禍。”
“那我就這麼廢着?”梅負雪嘲諷。
“我說過我給你。”
梅負雪一愣,指腹敲擊的動作慢下來,無意識撫摸着地闆上的紋路,似是不解,又似是在猶豫。
窗外陽光寂然吊起馬車裡的金灰,氤氲着那雙淺眯的琥珀色瞳孔。
良久,長睫抖落一簇金霧,他似乎想通了什麼,輕聲詢問:“你要怎麼給?”
祁白川擡起胳膊,垂落的袖擺恰好遮住幾上微不可見的劃痕。
他落音清晰:“手給我。”
……
奪取靈力之法從未有人見過,主動送上靈力修為的人就更令人震撼了。
梅負雪看不懂他的意圖,但眼下别無他選。
手攤在桌上,任由其擺弄。
自二人同行以來,他統共被按着輸過三次,第一次是為了查看經脈好做判據,第二次則是他自己沒押住勁,抵着身體傷勢加重的風險去殺人。
至于現在這第三次——
确有不同。
不像往常隻是舒緩疼痛,這次靈力淌過枯竭的經脈,仿若有了靈智般,順着雷劫劈出的縫隙穿插在其中,縫針一樣。
祁白川眉頭微皺,牽引着沿路的靈力,指腹用力,按的本就纖細的手腕更加蒼白,骨骼也凸在外面,看着很是病态。
梅負雪倒沒那麼矯情,隻覺這次抓人的力度比方才抵在幾上那一下還大,他在這絲絲疼痛的間隙中竟還有心情去思考對面人是不是在裝腔作勢。
沉吟片刻,越想越覺得對方所說話之離奇,于是出聲:“喂,你……”
倏地一下,經脈猛然顫動,梅負雪仿佛被人扯住了不存在的尾巴根,一個激靈掙脫手腕,沒控制住用力過猛,脊背結結實實磕在馬車壁上。
沒心思顧及疼痛,他微微睜大眼,感受着縫合的經脈,滿是不可思議:“你怎麼做到的?”
祁白川收回手,對他的反應皆是意料中的沉靜:“我的靈力異于常人。”
異于常人……
這番解釋确實說得通,不然也沒法說明他為何不能對這人下手。
可是……
“你既有這本事,為什麼不告訴我?”
早告訴我現在絕對是另一副态度。
祁白川卻道:“你忘了我的傷?”
梅負雪怔然一瞬,慢慢坐回蒲團。
對了,傷。
傷疤不小,但也算不上大,跟他全身的經脈相比不過爾爾,但傷的位置很特殊,臍下三寸,貫穿丹田——
這該是個緻命傷。
他見過的傷太多了,橫劈而下的,直刺倒鈎的,最常見的就是貫穿而過,譬如秦修心脈那一下,幹脆利索,不拖泥帶水,又能很好地解決麻煩。
思及至此,他視線落在桌幾邊沿處,穿過阻隔描繪出那傷的形狀。
然後慢慢鎖起眉,沉吟道:“我會幫你的。”
祁白川扶正歪斜的矮幾,沒回應這句話。
他收了劍,又朝外看了一眼,約莫在判斷剛才跳出去那人有沒有跟上來。
梅負雪問道:“你現在的實力能夠幫我多少?”
祁白川稍稍偏頭,示意他把手再放回去。
梅負雪不疑有他。
剛才渡來的靈力應該已經快到極限了,這次的明顯要差些,但聊勝于無。
呼吸聲輕輕淺淺,随着腕上脈搏的跳動此起彼伏,他神情專注,都集中在身體的感官中。
靈力治愈經脈的感覺難以形容,宛如枯木逢春,死水微瀾,那種蓬勃的生機會令任何一個修者都心馳神往——這是實力修為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