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峥眼力極銳,在威勢出現的瞬間便做出反應。
同樣的出招方式,相差無幾的劍氣,唯一與之相異的是靈力波動。
兩道堪稱一模一樣的招式轟然對上。
隻聽一聲巨響——
想象中驚天動地的對峙沒有發生,甚至于蜃境的屏障都沒有絲毫斷裂,韓峥那道劍氣就已經消弭于無。
聲東擊西!
梅負雪一愣,腦中靈光閃過,風馳電掣間忍痛趕忙起身——
轟!
長劍擦着他的臉側狠狠嵌入牆壁,硝煙散盡,鬼面反射出詭異的光澤,與之前不同的是對方這次喘的格外嚴重。
視線下移,就見玄色衣袍愈發深沉,沉甸甸綴在身上,那是被血液浸濕的緣故。
硬抗?
心中微訝,面上卻不動聲色。
沒時間思考,梅負雪當機立斷轉身就跑,剛邁出兩步就見寶殿對面白影一瞥即逝,他忽然想起什麼,蓦然刹住。
原本松垮的紅繩在他動搖的瞬息微不可察一縮,似欲牢牢拴緊,可在觸碰到一片冰涼麻木的肌膚後倏而又止,但紅繩這邊的人顯然并未察覺,隻短暫地滞後扭頭果斷轉向另一邊。
與此同時,韓峥也緩過神來,眼睛一眯,手中發力,長劍倏然拔出,竟毫不顧身後如影随形的殺機,直接追随那片衣角而去。
體力漸消,梅負雪餘光瞥過一眼,不假思索暗罵,然後環顧四周——
方才動手靈力波動太大,蜃境已有坍塌趨勢,幽暗深黑的裂縫漸漸散出端倪,尤其是佛龛的凹陷處,底下竟已經顯現出一片一模一樣的場景。
這是……
現世的藏書閣!
有出路!
心中陡然騰起一股喜悅,右臂麻木,左手經脈抽痛不絕,但眼下顯然想不了那麼多,他一咬牙,喉間血腥上湧,全身靈力都彙聚在腳下,眼前雜亂的書架虛晃倒退。
近了……近了……就是現在!
縮地千——
千……
時間流速驟然遲緩,未出口的訣卡在嗓子裡,左手一股大力襲來,不容置喙強行阻斷靈力運作,冷氣席卷全身,梅負雪在沖進甬道的前一瞬驚懼轉眸——
對上一雙冰冷寒涼的眼眸。
眸光主人還是那般冷若冰霜,相比于少年的青澀未褪,這張臉顯然更加冷厲,偏頭相視時那種犀利讓所有的僞裝與沉默無所遁形。
心髒仿佛被一隻大手捏住,身體幾乎是無意識地瑟縮了一下,梅負雪牙根發酸,強迫自己一寸寸移開目光,餘光在看見不遠處的蜃境縫隙時心下一狠,手中再次靈光乍現——
縮……
對方似乎對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翻臉已經失去耐心,反手在他左腕處一摁,經脈徹底封鎖,他無力躲閃,隻感覺那巨大的力道從小臂挪到腰間,猛一箍緊,朝着與甬道相反的方向飛去。
一前一後兩道劍光迎面相對。
嘩——
巨大的波動讓整個蜃境噴薄搖晃,數不清的裂痕以三人為中心向四周蔓延,密密麻麻的“咔吧”聲聽得人頭皮發麻,梅負雪在漩渦爆發的刹那反射性地閉眼。
直面而來的戾氣并未傷到他分毫,如勢如龍虎的劍光也未落到他身上,片刻不見動靜,他試探性地一扭頭,兩道璨爍寒光頓時映入眼簾。
“……”
一口濁氣緩緩散出。
周圍混亂不堪,三人氣氛卻莫名詭異。
梅負雪輕移身子,側頭有意無意避開旁邊某道審視的目光。
“好久不見。”韓峥處境艱難卻爽朗一笑,以一副故人重逢的口吻娓娓說,“難得見你這副模樣。”
說罷看向對面疑似縮在一旁裝死的人,興味道:“何必呢?帶着人打架多不方便。”
“……”
回應他的是一聲鋒刃的嗡鳴。
“你來早了,”他自顧自說下去,“我們的話才聊到賭……”
聲音一出,梅負雪猛地扭頭,似是想開口打斷,甫一張嘴,就蓦然聽到一聲清脆的“咔。”
驟然失聲,眉頭緊緊擰在一起,接骨的疼痛猝不及防,他重重喘了兩下,死咬下唇,最後終究沒忍住,悶頭抵在身前那處肩膀上。
疼痛并未遠去,反而更加劇烈。
祁白川右手持劍,面無表情架住身前那道白刃,這本是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作态,但左手卻截然相反。
從身前那隻右臂一點一點往下按,力道不輕,沒放過任何一處,這對于懷中人而言無疑是難以承受的,脊背顫抖不止,最後怒上心頭對着眼前的肩頭下死勁咬——
然而無果。
除了白袍上多了幾道褶子沒有任何用。
祁白川感受左肩處的刺痛,牽起對方右手腕打結的紅繩,輕輕一抹,死結頓開,再一拉紅繩盤蛇般纏繞在那截手腕上。
他攬着人,任由胸前那張洩憤的五指陷入肉裡,無動于衷道:“你沒有機會了。”
話畢長劍遽然一震,兩柄劍交鋒之處瞬間燃起一陣亮光,金玄火瞬間焰灼燒至劍柄,韓峥來不及躲閃,滾燙灼意攀上右臂,無與倫比的痛意襲來,霎時驚得他手一松,長劍失力。
也正是這空當,另一把與之相對的劍當頭劈來,韓峥偏頭一躲,竟毫無壓力避開,後撤之際,突然明白了什麼。
已經晚了。
劍光斬荊披棘,從右肩胛骨悍然斬下,僅一瞬間,觸覺甚至不及鋒刃來得快,待他趔趄着站穩,痛楚才後知後覺蔓延。
餘光瞥見自己殘缺的身體,除了面色蒼白他無甚反應,隻是重新招來劍,踉跄撐着地,話語清閑:“為什麼不讓我們說完,連這一點時間都吝啬,未免……”
話未說完,寒光再次襲來。
這次韓峥有所防備,左手持劍瞬間迎面而上,隻聽一聲刺耳的摩擦。
登時地闆凹陷,劃出長長的糙印,他眸光一凜,左手青筋暴突,在堵死在牆壁的最後關頭勉強止住。
木刺陷入腳底,因大力而扭曲幾近麻木的手臂不敢有絲毫松懈——鋒利的劍刃就在他臉前,亦步亦趨追随他的動作,那可怖的力道甚至要折斷兩把金石長劍。
額頭冷汗涔涔,在這奪命的情形下,他卻毫無顧忌輕笑一聲,嘲哂般不疾不徐補充:“未免小氣。”
“……”
并無人回答他,劍出鞘那一刻祁白川流露在外的就隻有殺機,但在梅負雪逃跑的那瞬間,傾瀉在外的戾氣也都盡數收斂,像是爆發前的導火索,将氣憤與怒火壓到最低。
此時此刻他單手持劍不見疲意,但韓峥不以為然,若有所思看向某個被護在懷裡的人。
瘦削的肩頭蜷縮起來,仿佛在忍艱難耐着什麼,但卻礙着某種原因,無從發洩,隻能任由其施,徒勞承受。
“放輕松,”像是發現了什麼,韓峥移開視線,語氣莫名帶着一絲溫柔,“你這樣會讓我覺得你在心虛……”
雙手壓力遽然一增,“嘭”一聲,後背徹底抵在了牆上,退路全無。
但他依舊随心所欲:“我說得有錯嗎?把人當個寵物一樣拴着,不是居心叵測,就是有什麼特殊癖好,你又是哪種?”
“……”
閣内靜默得出奇,接二連三的幾句話都消弭在空氣中,深藏掩埋在雪地的新芽終于重獲陽光,可面對的卻是下一場暴雨。
韓峥微微側頭,鬼面泛着詭異的光澤,他忽視即将架在頸側的長劍,不動聲色挪了身。
咔。
劍又進了幾分。
“要不要我幫你一把,”他看着兩把劍後面色如霜的人,鬼臉上的笑容似乎愈擴愈大,“人總要為自己而活。”
話畢雙臂忽然一松,劍鋒勢不可當橫斬而來,韓峥巋然不動,在挨着脖頸的瞬間突然發力,劍刃隐隐陷進皮肉,縫隙顯露,與此同時另一隻手靈光一現——
一道細若發絲的靈力遊蛇般竄出,速度極快,從兩人長劍中攀附其上,直沖對方面門而去,又在挨着那雙深冷眸子的瞬間泯滅于無。
“……”
不知從哪傳來一陣輕微的撕裂聲,祁白川忽然意識到什麼,左臂驟然箍緊,隻聽一聲沖破青冥的長嘯,霜雪冷香裹滿全身,第三把長劍一寸寸沖破桎梏,呈不可抵擋之勢乍現在兩人之間。
皓白的手腕眨眼間貼近前胸,紅線斷裂的尾端飄在空中,劍鋒悄然架上肩膀。
“放手。”梅負雪冷冷道。
“……”
祁白川轉眸瞥過一眼,任由脖頸鋒芒在側,作态無甚表示。
冷鋒已經挨上肌膚。
看着血絲滲透,梅負雪也罕見地一頓,内心似乎陷入某種掙紮,視線在兩人間遊離不定,但也隻有少頃功夫,便果斷做出選擇。
手腕疏而下垂,他放棄對峙,劍尖陡然一轉,那邊僵持不下的兩把劍間驟然出現一股外力。
鋒刃相抵之處摩擦出火星,梅負雪面不改色,隻聽“咯啦”一聲短促劍鳴。
交鋒錯失的瞬間,鬼面獠牙在外,寒光并未遠去,祁白川第一時間回首抓人,在劍氣再次襲來的時候,應付不及,被迫側身——
也正是這空當,手臂禁锢失力,伴随悶哼的入肉聲響起,梅負雪手肘毫不留情抵住對方胸膛,然後猛地一推,頓時掙脫束縛。
厲風剮蹭臉頰,對峙被抛在腦後,沒有任何猶豫,那道白影也疾速遠去。
梅負雪神情繃得很緊,韓峥的話如同一道驚雷,劈地他心亂如麻。
早該察覺到不對的。
早該發現的。
郊外荒無人煙,為何會有人如此恰巧,能在他初醒時立即趕到。
明明早就約好的結盟,甚至已經離去葉家,為何那莫名的紅線還是沒有斷。
他到底想做什麼?
越想越是心驚膽戰,這一切的一切都仿若被人安排好了似的,看似占據主導地位的他實則被人牽着鼻子,身不由己地走上未知。
若不是韓峥那一句語出驚人,若不是孟家猝不及防的變故……
無形的繩索貫穿首尾,胸膛一陣火辣辣疼痛,梅負雪有些喘不過氣,此時此刻面對未知的危險卻于事無補。
身後傳來明顯的劍鋒嵌入地闆的滋啦聲,像是再也支持不住般膝蓋“咚”地栽倒在地,沉重的悶咳傾瀉流出。
随之即來的就是輕重不一的喘息。
“……”
一聲聲愈發急促的呼吸似乎就在他耳邊,如同在劍下瀕臨掙紮的自己,心跳如雷貫耳,方才千鈞一發之際的獲救突兀出現在腦海,擾得思緒不甯。
不知是不是那一閃而過的動容,梅負雪在進入甬道的前一刻步子忽然慢下來。
不……不應該啊。
二人一路同行作伴,唯有裴初跟随左右,韓峥……如何知曉這些?
不待他思索,一聲劍鳴豁然貫通,蜃境中蓦然爆發出地動山搖的震感,哪怕隔着一段距離,梅負雪也能感受到那極具威勢的殺機。
他猛地刹步,扭頭扯開嗓子:“喂,你——”
聲音忽然卡在喉嚨。
藏書閣的環形牆壁上,一把劍明晃晃釘在其中,韓峥半跪在地上,心髒處多出的洞血流如注,但臉上鬼面似乎跟臉皮長在了一起,不見垂意。
他怔在原地。
玄色宛如屍體般的人影擡起頭來,目光如炬,直勾勾看着他,嘴唇翕動,無聲道:我賭赢了。
嘭。
長劍抽離,韓峥失去支持俯面朝下,挨着地闆的同一時刻,整具身子如同大火焚燒後的灰燼,在無聲中微笑散去。
“……”
本命劍一聲嗡鳴,自發回到主人身邊,祁白川握住劍,手腕一轉,劍歸入鞘。
胸口氤氲的血迹在兩人注視下輕飄飄退去,衣袍純淨無瑕,轉身時随風而動,清冽無塵。
“……”
右手腕倏然一緊,梅負雪面色驟變,斷裂的紅繩複起,遠遠看去就見對方随手一招。
紅繩這頭便如同風筝般任由拉扯,近在咫尺的甬道裂縫瞬間倒退遠去,無可抵擋的,他落入一個冰冷的懷抱,腰間禁锢複起,這次更甚,落地之際雙臂被鉗着往後一扭,紅繩攀附交織其上。
“喂,放開……”
聲音帶着一股惱羞成怒的不忿。
祁白川視若無睹,單手沿着那截脖頸扣入其發間,梅負雪無力抵抗,隻能被迫埋首在對方頸側,順便強硬地扭頭反抗:“你這個騙子……”
但是并沒有得到回應。
長劍入鞘,鞘頭那端松松抵住地闆,以二人為中心裂紋成蜘蛛網羅狀勢不可遏蔓延,可蜃境并未塌陷,隻是随着祁白川的邁步,原先被吞噬的場景漸漸顯現出來。
先是藏書閣外的長廊,再是寶殿的正門——佛像已經沒了,碎成石塊散落在地。
最後是寺廟那塊挂滿連心鎖的枯樹。
褪了色的紅綢纏成結,如同惡鬼的影子攀附在枯枝間,梅負雪腳下一空,整個人被攔腰抱起,匆忙之下失去依靠,僵硬地看着距離越來越近的枯樹。
陳舊黴氣幾乎要撲到他臉上——其實隻是錯覺,蜃境中一切都是假的,除了那把冷的滲透肌膚的鎖……
鎖!
梅負雪蓦地意識到問題關鍵。
佛龛……
脊背繃直,手肘别扭地蠕動,試圖尋找一個可以借力的地方撐起身觀望。
或許是察覺了他的死命掙紮,祁白川箍住他的空當視線一轉,低頭看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