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曾記得孟家揚名立威之處?”
花燈悄聲換了個地,左肩傳來溫熱觸感,梅負雪沉浸在思索中,不自覺随着對方手臂轉了個身:“揚名立威……你是說雪鸮?”
“雪鸮擅蔔。”
嗓音很近,出奇地和緩。
梅負雪趕忙轉頭,急促道:“那我們現在就去找……”
尾調忽然失音。
許是行走的動靜過于大,懸在半空中搖晃的燈芯噗呲一下熄滅,但祁白川餘光略過一眼就不再注意,因為他剛挪開人,正傾身順走那早已喝完,如同他的主人般口是心非被不斷遮掩的壺。
不知何時二人已經從橋這邊挪到橋那邊,兩側街道人如潮湧,分明是最熱鬧的時候,卻無一人踏上這座石橋,橫穿到對面而去。
梅負雪頗為束手束腳,不自然别過頭,肩膀上那隻手擋得嚴實,沒有後退的機會,他這樣站着,看見了對方彎腰間隙垂下的眼睫,因為俯斜的原因,還附帶了對方一截鋒利的眉骨,精雕細琢,好像由精湛玉工繪制而成。
鼻尖沉香幽靜,梅負雪動了動指尖,蜃境裡的環抱曆曆在目,那溫柔的觸感愈發接近,他壓下莫名想要觸碰的悸動,低聲道:“去找雪鸮……”
“日後再說,”祁白川頭也不擡,不容拒絕道,“時辰到了。”
說罷手臂往前一送。
梅負雪猝不及防,一步邁出,雙手撐在了石欄上:“什麼……”
話沒說完,清嘯陡然響徹天地。
嘹亮的聲音如同鋒刃利落割開水天合縫,白鳥陡然沖上天際,烏黑的幕布一碰即歪,深藏在濃雲深處的繁星逐漸顯露端倪。
世界刹那間颠倒翻轉,圍繞整座城池的璀璨星路迂回曲折,白鳥低空飛行,每掠過一寸,星塵便蔓延一寸,到最後鋪滿整個天空,恰在煙火墜落的瞬間,世界恢複正序——
嘭。
煙花綻放,幕布徹底震落,數不勝數的星光重獲自由,陡轉躍下,散落在曲折的街道。
如同再臨的幻想,夢境變為現實,束縛已久的沉悶有了發洩,終于在這短短的綻放中找到一點活人的真切感。
河燈急過水流,梅負雪看得出神,恍惚中被牽着往下走,路過幾節石階也未覺,身體一輕便來到了河邊,手上還多了個東西。
低頭一瞧,是盞燃了半截蠟的花燈。
“照貓畫虎,尚且能用。”祁白川動作一頓,似乎對着拙劣的仿制有些無奈,但也未多時,便探進兩指在蠟中一搓,火苗複起。
梅負雪好奇道:“照貓畫虎?怎麼講?”
“蠟多色淡,瓣尾處要上紅。”
“為什麼要上紅?”
梅負雪有些無措,由着對方把住自己手腕,然後緩緩向下,待挨上水面的那一刻掐斷懸繩。
花燈随着水流逐漸遠上,五片花瓣壓在河面,因蠟剩的少,恰好輕觸而不沉底,倒真如同盛放的花朵,雖顔色淺淡不甚顯眼,卻在一衆搖晃的白鳥中格外獨特。
“昱奕年前,有河名為“雪裡鴻,”聯通山脈貫穿各大名門世家,遙以報安。”
梅負雪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容,繼續追問:“為何取名為此?”
祁白川抓緊人小臂,牽扯退後,目光則落在了繁複的燈火中:“出了雪山,河邊紅梅常駐,一鋪百裡,祈福之日争相競放,風過枝尾,便都落在河面,恰逢鴻雁遲遷,冰川過境,堪堪封到河的下遊,将紅梅堵了大半,故取諧音“鴻”命名“雪裡鴻”。”
“這燈也是按照落梅樣式做的?”
“相似,”祁白川縱目遠眺,聲色沉緩,讓人猜不出意圖,“薄紙乘水遠上,總歸要不同。”
“……”
梅負雪順着旁邊的肩頭望去,黑發潑墨翻滾,尾端輕輕擦過臉頰,他愣了一瞬,側臉撇下那道癢意,認真道:“還有機會能再見嗎?”
片刻的沉默後:“會有的。”
“……”
“那我……”語調明顯上揚起來,“方才有人告訴我,往年會有烏篷船。”
“橋底鑲燈,”祁白川看向昏沉的石橋底,語氣放緩,安撫道,“今日倉促,無緣一見。”
“以後肯定,”梅負雪說出這話的時候未曾遮掩情緒,他忽然想起什麼,又欣喜道,“我醒來的時候感覺靈力恢複不少,是你做的吧?”
“嗯。”
“多謝你啊,”他留戀地看着浩蕩傾盆的燈光,“我修為不夠,跟他打架費了不少力,要不是你最後趕來,恐怕就要喪命于此。”
“不會。”
祁白川轉眸看來,回得果斷,聲音有一種不假思索的決然。
梅負雪慢慢噢了聲,後知後覺解釋:“其實你不來也行,我不是還有其他法子嗎?大不了我再試一試……”
最後半句話沒能說出口。
輕微疼痛驟然襲來,骨骼似乎發出聲響,河邊甜膩的夢境過于美好,倏忽之下他來不及抵抗,隻能愕然擡頭,随着那股力道跌跌撞撞,後退了好幾步才得以站穩。
“怎麼……”
祁白川鉗住他的手腕,蓦然背過河水,瞳孔那一點溫軟的光消失殆盡,隻見他慢慢拉近距離,吐息貼着耳尖,聲音無甚異樣,像是刻意控制下的溫柔:“你用了嗎?”
“……”
“我……”他忽然失聲,沒來得及适應這急促的轉變。
他被拽得遠離河邊,兩人距離太近了,近的隻剩下輕微交融的喘息,偏頭就能看見對方長睫投落的陰影,身後浩瀚的燈光悄然離去,就連燭火的爆鳴也微不可察。
孩童哭鬧聲遙遙傳來:“都怪你,燈都沒了……下次又要等好久……”
凄清的月色襯得他的面容有些慘白,梅負雪僵了一僵,發力試圖掙脫,别過頭低聲道:“有問題嗎?”
“……”
對方難得強硬起來,不再由着他任性,鉗住手腕靈力毫無滞澀探入,片晌,眉宇間凝重舒緩,才松了力道:“蜃境變故雖多,有我在不必擔憂,你如今實力在外足以自保,莫要貪心。”
“……”
腕上桎梏終于解除,鬓邊碎發被人拂在耳後,這一語好像道破了什麼東西,仿若堅實的鐵錘,将他數日苦苦掙紮恢複實力的意念敲的粉碎。
梅負雪木然地低頭,看見自己恢複白淨的手。
“如果我硬要用呢?”
祁白川一頓,目光慢慢落在他臉上,似乎沒料到他會說這句話。
梅負雪問:“你會怎樣?”
還未丢下的燈繩死死貼緊肌膚,幾乎要攔腰折斷般,因為那根紅繩不知何時悄然鎖緊,仿佛一種無聲的禁锢,要将他同這燈繩一樣牢牢掌握手中。
寂夜了然無風,吹散了那股短暫的明亮,良久,正當他以為不會再得到回答時,對方卻轉過頭,眸光很沉,深深地看着他:“不會有那一天。”
“……”
喧鬧愈漸平息,無光的世界成了砌進書架裡黑暗的佛龛,跌倒的瞬間,巨大的陰影籠罩住他的全身,刺入骨髓的刀子重新剮起,渾身虛汗直冒,藏書閣一聲聲輕巧的質問猶在耳畔。
——修為上去,人就不好控制了,可人比狗強,總要給些甜頭釣着。
——不如我們來打個賭……你親自去試試……能不能從他身邊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