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裡外。
城池紅塵凄迷,以庸碌散修為衆,仙門清淨道高,位處大多避世,越是聲名顯赫則道門越難探尋,偶有門派會屹立城池中樞燕洲,這似乎已經成了不言而喻的共識,但卻有一宗獨立其外。
長達千米的步行梯大刺奪目,乍一瞧隻以為樓閣階梯,極目遠望,便能認出那看不見盡頭的通天巒雲。
若是再定睛看下去,便會覺一陣眩暈,如同尖錐鑿進腦殼,嗡嗡作響,等回過神來便能發現自己躺在階梯就近地醫館處,若還有力氣轉頭,便能見着臨床躺了一排志同道合的道友,個個眼冒金星,口吐白沫,整齊得仿佛肉鋪鐵鈎下倒挂一簾的排骨。
即便如此,每天過往而來的修士總有不死心的倔驢子要過來觀賞兩眼,經年累月,長此以往,便有門派在階梯四方便開了一串的藥鋪醫館,賺得盆滿體缽。
如此持之以恒不為别的,隻為那是第一大宗的入門梯。
“……”
“門主,”一位穿着簡樸的弟子立于階旁,有意無意警惕着來往修士,“祝師姐剛剛傳音,說是失敗了。”
“……”
被稱為門主的男人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即便緊緊皺起眉:“讓他逃了?”
“不是,”弟子艱澀道,“突生變故,有位自稱是八方柱鎮守家族後裔的女子憑空出現,還帶了幾個幫手,其中兩位尤為出衆,但仍舊讓那詭修逃了。”
“……”
短暫的沉默後,男人轉身拂袖,言簡意赅:“上階。”
……
長梯一望無際,是為外人所設門檻,越往上威壓越厚,涵虛不缺弟子,論道對其而言可有可無,入門也相對自由,譬如這階梯。
據說這階梯并非涵虛一宗獨有,隻是另一家掩人耳目,久不出世,傳聞若有弟子能獨行其上,逆水行舟,便能破例進入内門,甚至自行擇師。
然而此時經年累月的威壓卻雲開霧散。
“宋門主,有失遠迎。”
遠遠聽見一聲傳音,擡頭看去,一位身着白底紫棠花紋滾邊的弟子眉目舒展,含笑而待,一副等候多時的态度。
宋沉江心頭一緊,面色看不出波動:“道友可是受沈宗主之令?”
弟子并未回答,隻垂首作揖:“請。”
“……”
殿内叮當脆響,珠簾碰撞清脆歡快,宋沉江大步流星,一絲不苟穿越那夢幻般的色彩,在經過一方殿中央一方水潭後突兀一頓,再擡眼時就看見了首座上沉思的身影。
尾随而來的弟子見自家宗主駐足,也不由得循迹望去——
沈無眠一手抵額,另一手握着杯盞,聽聞動靜也未擡眼,餘光有一搭沒一搭瞟着杯中水面。
弟子心覺詫異,伸長脖子向内看去。
茶水幾乎滿得溢出,那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赫然呈現出一幅與殿内截然相反的畫面,不待他細想,就聽見身旁傳來聲音:“沈宗主,近日安好?”
“……”
沈無眠未搭話。
弟子卻先行察覺到不對。
大殿敞亮寬闊,偶有泛着光亮的圓珠惹人讨喜,隐約間刺的雙眼生疼,但這不是主要的。
殿裡太安靜了,如同沉入湖底的舊址,封閉在濃重的陰影下,清脆的碰撞聲早已消失殆盡,唯有中央水潭中細細的波動,映射出這宮殿不為人知的一面。
宋沉江不知為何嘴唇繃得很緊,弟子從斜後方望去,隻能看見對方死死鎖定在茶盞的目光,以及愈發慘白的面色。
明明沒有任何威壓的。
“……”
“宋門主難得上門,”沈無眠放下杯盞,眼底泛起笑意,“招待不周,望見諒。”
“……”
幾聲輕咳,宋沉江似是才回過神,恍然如夢:“沈宗主客氣,不瞞您說,今日我來此,是有要事相求。”
“……”
“何事?”沈無眠紋絲不動。
“事關八方柱。”
“……”
“咔嗒”輕響,是指骨敲在桌面的聲響,沈無眠撐着額頭,下颌微斜,那溫和如春風拂面的目光下視,有種說不出的泠然,弟子隻覺一陣清風徐來,脖頸毫無來由地打了個哆嗦。
“八方柱百年無恙,”沈無眠平和道,“有何不妥?”
“……”
呼出的氣息有些麻木,宋沉江仍舊正色,一闆一眼道:“風聲入耳,沈宗主應當有所耳聞。”
“……”
“八方柱伫立久遠,尋其根源需追溯到動蕩年間,彼時還未同現世這般宗門鼎立,但仙門一派仍舊天才輩出,其中便以世家為首,鎮壓佛詭餘孽。”
“……”
“說是鎮壓其實也不太準确,”宋沉江緩聲道,“因為兩修交戰,立場不同,但都與靈修無關,仙門所能做的,不過是替他們收拾爛攤子罷了。”
“……”
“但這爛攤子,也不是那麼好收拾的,”話鋒一轉,他突然道,“宗主可曾聽聞蒼梧宮内亂。”
“……”
沈無眠耐心道:“自然。”
“八方柱為蒼梧宮宮主所立,耗費巨大,對外聲稱鏟除隐患,實則另有其因,據說當年宮中弟子叛亂,暗中習詭,令八方柱受損嚴重,宮主為除此後患,與那弟子打了一架,将其懾于八方柱下,後重傷閉關……”宋沉江說此,忽而頓了頓,像是在避諱什麼,“最近謠言四起,風聲鶴唳,說是那八方柱下鎮壓的是佛詭修煉法則,經此一鬧,我心難安,恐有不軌之人作祟,便派人出去探查……”
“有勞,”沈無眠揮袖,大殿中央突兀出現一把椅子,“門主慢慢說,不急。”
“這一探查,便發現了異處。”
宋沉江擡起頭,脖頸上的青筋顯露,圓珠白涔涔的光反射到他的臉上,顯得他整個人都格外詭異。
“八方柱未見,但通往八方柱的路上卻多了些許殘蝕痕迹,起初還未放在心上,直到那弟子回來複命時,我發現他竟然在無形被吞噬了大半的神魂。”
“……”
“沈宗主應當知曉這代表着什麼。”
沈無眠終于放下手,居高臨下看着他。
“我懷疑……”似乎是知道自己接下來說的會是怎樣地難以置信,宋沉江放緩聲音,字句斟酌,“當年那位叛亂的弟子,仍存世間。”
……
日頭偏西,褪去白日的幹冷,半黑的天仿若露出獠牙的洞窟,無端染上陰濕。
三道身影風馳電掣。
“雖無處探尋蹤迹,但還有機會。”
慕栖言簡意赅。
“何出此言?”梅負雪頂着莽莽風聲,聲色冷冽。
“他親臨二十年前詭氣暴動,想要重歸巅峰必然要再次深入北郊,那吊梢眼半道而死,斷了他探路的目的,眼下便隻能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