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欲撕裂耳膜的聲音,震得人腦袋嗡鳴,前排步子快的詭修皆是一口血噴出,梅負雪仰躺呼吸,胸膛起伏微弱,煙花帶來的喜悅還未浮起,就被另一股迷茫所取代。
黑雲破了。
黑暗之下是更深的深淵,大雨瓢潑,無形的力量籠罩了整座城池,淺色光暈覆蓋了大半個天幕,夢幻一樣的色彩,救世主将所有牛鬼蛇神都關在一處。
那赫然是城池的防禦屏障。
“……”
可防禦明明已經碎了。
這般詭異的場景頓時成了逃跑路上的攔路石,眼看煙火越來越盛,一陣詭異的寂靜後,有人率先揮劍——嘭!
意料中的失敗。
恐慌止不住地發酵,倒地那人突然一聲尖叫,聲音如同刀割般鋒利,頓時劃破沉寂:
“等等,不對勁!我用不了劍了!”
“……”
“用不了劍?”
人群炸開鍋,幾位大詭彼此四目相對,短暫的死寂後紛紛調動詭氣。
幾把本命劍齊刷刷現形。
劍還是劍,鋒刃雪亮,卻任人如何呼喚也無回應,無形的力量切斷了聯系,長劍成了漂亮的擺設。
屏障不可能有如此效果。
有人悄無聲息做了手腳。
“……”
——一網打盡。
锵!
梅負雪忽然意識到什麼,顧不得傷勢撐身看去——半空中一道身影飛速倒退,崇道緊随其後,劍影揮出,隻聽一聲刺耳嗡鳴。
鎏金色的光暈褪去,纏繞交織的藤蔓從劍脊的另一端張開血盆大口,不過眨眼間便吞掉一半鋒刃,長劍恢複了冰冷的陣營對峙,江以岚虎口滲出血。
梅負雪面色驟然變了。
未等出聲,就見初現頹勢的江以岚猛一揮袖,半空中赫然出現了足有兩人大的裂縫,崇道來不及刹步,猛然一頭撞入,與此同時她雙手一合——邊緣的空間出現波動,黑洞紮緊,就這樣消失在了半空。
江以岚身形晃了晃,嘴角帶了殷紅。
這似乎是個極強的反噬禁術,梅負雪來不及細想,就見那邊退卻的大詭卷土重來。
腥臭的氣息嘩啦淹沒土坑,眼前陡然一花,恢複平靜時,坑洞隻剩一片撕扯的布料。
……
房門“嘭”地打開,一路穿過卧房,破損的櫃門吱呀晃動,江以岚略微停頓,手中靈光一閃,紅木櫃便恢複了原來的模樣。
“娘……”
梅負雪灰頭土臉,抱着劍慢慢撐起身。
“……”
櫃子裡的空間狹窄,江以岚彎下腰,纖瘦的身影竟然擋住了大半光亮,梅負雪呆呆擡頭,臉頰處溫熱的手指一直挪到眼角。
江以岚半蹲着身,認認真真看了少頃,突然笑道:“媅媅勇敢了很多呢。”
“……”
“娘……”
梅負雪好像意識到了什麼,緊緊拽着對方的袖子,“外面怎麼了?”
“……”
“沈無眠沒事吧?”
“……”
“為何保護屏障會自己啟動,我們不是關了嗎?”
“……”
“求救已經發出去了,援兵是不是一會兒就來了。”
接連問了幾個問題,梅負雪不依不饒地抓着人,他好像在這片刻的甯靜中意識到什麼,與其不穩,力道逐漸收緊。
江以岚卻捏了捏他的臉,調轉話題:“媅媅的靈獸還在嗎?”
“……”
梅負雪慢了半拍,後知後覺攤開手。
白金色的絨毛縮成一團,明明靈智已開,卻是一副幼年的違和模樣。
甫一落地,鳥團就對上一張陌生的面容,整個身子頓時僵住了。
江以岚沒有伸手,就着這副姿态看了兩眼,又将之放回識海。
梅負雪本能覺得不對:“娘,這是什麼鳥?”
江以岚卻道:“媅媅若是害怕,将它喚出來便可。”
“那……”
梅負雪餘光一掃,突然摁住櫃門,半個身子都探了出來,“娘要幹什麼去?”
江以岚門關到一半,被迫停住。
許是知道遮掩無用,她放緩聲音:“娘去找崇道。”
“……”
“我也去……”話還未說完,就見江以岚手指微動,掌心多了個物什。
定睛一看,梅負雪頓時愣住了。
墜紅的花瓣因着踩壓已經垂下頭,燭芯斷了大半,黏膩的蠟油抹了滿身,花蕊卻仍在苦苦支撐,即便如此狹隘的空間都擋不住那抹鮮豔的顔色。
面頰終于露出喜悅的神色,梅負雪如獲至寶,小心翼翼接過燈,罩在了懷裡。
“娘答應要陪我看燈的。”
“娘自然記得,”江以岚溫柔道,“但現在娘要出去辦些事,等回來時教你做燈,如何?”
梅負雪張了張嘴。
“花燈的做法很複雜,色還是你爹上的,一時半會很難說清,媅媅要是不放心,娘給你留個念想……”江以岚說着,已經探出手,梅負雪眨着眼,看見對方劃破指尖,在自己手腕内側筆走龍蛇。
不過片晌功夫,一道繁瑣的花紋栩栩如生,梅負雪緊緊盯着兩人接觸到皮膚,生怕錯過什麼。
最後一筆落下,靈動法成,花紋圍了手腕一圈,乍一看像是串飾品,又像是結締了某種契約。
一股微妙的熟悉感湧上心頭,梅負雪不自覺松開手,與此同時,江以岚的手腕處浮現了相似的紋路,二者仿佛達成了聯系,發出詭谲的光芒。
梅負雪呆愣愣看着。
江以岚忽然用了力。
隻聽吱呀一聲,光源銳減,反應過來的梅負雪倉促擡起手,那輕薄的櫃門在這一刻卻猶如千斤巨石,任人如何推搡也紋絲不動。
江以岚罕見得決絕,櫃門堅硬如鐵,她手上撚起咒語,無形的壓力還在增大。
“娘!”
光線在這一刹那化作鋒利的刀刃,那種無理由的迷茫轉化為恐慌,梅負雪用盡全力,卻隻能感受着頭頂越來越細的光源。
他好像終于意識到不可磨滅的軌迹,期望破滅,整個人變得歇斯底裡。
“娘,我要出去……娘……”
“梵音不是定好計劃了?救援已經發出,沈無眠成功了!我們已經堅持了那麼久,我已經學會了很多劍術,他們根本不是我的對手,現在隻要在多等一會兒,多等一會兒就可以……”
說到最後,梅負雪話音斷斷續續,喉嚨裡壓抑着久未爆發的啜泣,但他仍不肯放棄,固執己見地繼續:
“就可以出去了……”
“媅媅。”
江以岚突然駐足,将出未出的身影定格在屋内,莫名多了層虛幻的不真實感。
她放輕聲音:“你今年多大了?”
“……”
尾音一顫,梅負雪茫然擡頭,猝不及防撞入了光下的倩影。
穿堂風勾勒出那對溫柔的眉眼,時間沒有留下哪怕一絲一毫的痕迹,江以岚站在窗邊,回憶褪了色,翻飛的衣擺是觸之不及的舊夢。
“我……”
雙唇蠕動,片晌,他身子一歪,頹然失力:
“我忘了。”
“……”
嘭。
天空拉開帷幕,黑雲并未散去,那一片片被撕扯的不成樣的殘骸遺留在戰場,繪成了傀儡的運作軌迹,忽而一陣飓風,黑洞突破束縛,崇道站在殘骸的終點,江以岚蓦地咳出口血。
一步一步,傾瀉的流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偉岸。
身後櫃門窸窣,反應過來的少年開始用力砸門,禁制的光芒一閃而過,那是極為強悍的封印。
“娘……娘……”
手中長劍複現,江以岚沒有回頭,舒緩的青絲描繪出她颀長的身姿,她靜靜聽着那逐漸變調的嘶喊,一路穿過書房卧室,記憶中家溫馨依舊,短短一截路變得漫長無比,耳邊隐約響起雪裡鴻歡快的樂曲。
黎明已過,來年如期而至。
在即将跨出屋門之際,世界突然安靜了。
風過枝稍,樹影搖曳,江以岚似有所感,回眸看去。
沒有悲恸,沒有決絕,書房角落的櫃門平靜如水,似乎隻一刹那的時間,殼子裡就換了個人。
少頃的寂靜後,一聲遙遠,略帶沙啞的回答響徹屋内:
“四百餘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