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軀體失去往日生機,崇道面無表情張開手,詭氣倏然暴漲,如同饑餓的野獸,眨眼間張開血盆大口,墜落的身影一時間渺小至極。
就在他即将吞噬之際,忽然頓住了。
嘭——
耳邊驟然傳來極緻的炸響,這聲音仿佛被賦予了魔力,一瞬間貫穿耳膜,無形的秤砣轟然下墜,竟不顧屏障狠狠砸在地面。
慘叫此起彼伏,黑龍似有所感,瞳孔豎成絲線,死死盯住了某個方向。
突破在即,崇道驟然回頭,餘光瞥過下方的身影,頃刻便做出決定。
黑袍轉瞬消失在原地。
恬靜的面容上血色褪盡,上方憑空出現暴凸的五指,危險在即,江以岚卻雙眼緊閉,反應全無,任由着指印掐在脖頸。
千鈞一發之際。
咔。
脆響驟起。
這聲音太小了,仿佛是落入巨浪中的一滴水漬,沉沒在滔天威勢之下,雙耳幾乎難以辨别,但也正是這微不足道的一聲,崇道驟然加速——
看不見的力量刺入腕骨,五指倏然一麻,連綿不絕的痛楚蔓延至整個小臂,崇道下意識松了手,還沒來得及喘氣,就看見遠處一閃而過的亮光。
他反手揮去——
滋啦——
熟悉的焦煳,熟悉的刺鼻,劍脊處最先傳來的竟然不是碰撞壓力,而是不知源頭的灼熱,空氣中散發出滾燙的熱氣,仿佛是極端力量碰撞下的殘留,輕輕一碰便可消鐵化泥。
這種感覺再熟悉不過,崇道眉頭一緊,眸中狠厲一閃而過。
也正是這時,頭頂又傳來一聲輕響。
身形頓時滞住。
一股強烈的燦金蓦然爆發,以崇道為中心,四面八方的城牆仿若頃刻生了智,數百金色絲線交織蔓延,在屏障之上形成了足以困住整座城池的大網,而大網的根源處,赫然是百餘顆與之相對的金珠。
——佛珠。
崇道抿緊嘴,本命劍劍脊的中央處多了個焦黑的坑洞,坑洞旁是同樣大小的佛珠,不待主人适宜,佛珠通體一閃,化為流光飛向就近的城牆。
一百零八顆齊聚。
法成。
轟!
巨大的光幕成了倒扣的盆缽,重餘千斤的壓力無情砸在每個人的頭頂,地上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哀号,随即就是連綿不絕的碎骨聲,修為弱者已經當衆被碾成肉泥,但還不止于此。
覆蓋範圍太廣,威力太大,跪地的詭修越來越多,同方才廢掉武器的禁锢一般震撼,此等陣仗絕非一夕之勞——有人趁戰鬥間隙,布下了天羅地網。
恐懼爬在了每個人的臉上。
一百零八顆佛珠串成了空前絕後的光芒,金色眼花缭亂,在城池上方形成了璀璨的流光,移動速度太快了,甚至看不見殘影,整片黑雲都成了金光絞殺的獵物,不知是不是錯覺,就連周圍的空氣都變得窒息起來。
“等等,不對勁!”
有人驚呼,“城牆怎麼變近了。”
此話一出,頓時一片嘩然。
無數道目光都放在了不遠處的城牆上。
先後經過幾番震動,又有黑龍擺尾,城牆早已殘破不堪,唯剩下認不出模樣的土堆碎石,堪堪維持着僅剩的臉面。
牆下堆起細碎的土屑,薄薄圍着根鋪了一層。
——确實是動了。
動得還不輕。
幾乎是下意識地,衆人不約而同擡頭,看見了上方盤旋的佛珠。
速度越來越快,伴随着時間的流逝,一百零八顆佛珠愈發緊密起來,除了中央明亮的日光,其餘空間都仿佛蒙上了霧,灰蒙不真切,一股沒來由的擠壓感挨上肌膚,引起一陣倒豎的寒毛。
整座城池仿佛都被套上了麻袋,無形的大手攥住開口,佛珠中心的空間一緊,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種窒息的壓迫。
他們正在掉入另一個空間。
“……”
武器已經廢了,支撐至此不過是詭氣源源不斷地注入,崇道看向忽閃忽滅的音畫術法。
畫面中燕洲繁榮依舊,遠在天邊的躁動沒有波及中央分毫,寶殿外虔誠的人閉眼祈禱,期冀着佛光的庇護。
梵音站在寶殿中央,目光忽然一轉。
這一眼山遙水遠,仿佛是穿透了千裡的阻隔,直直射入城内。
一時間威壓都輕了,空氣中彌漫起久遠的沉香,那雙眸中泛起淺淺的金色。
崇道看清了對方眼底閃耀的梵文。
——傀儡。
“……”
锵!
說時遲那時快,術法嘩啦碎成齑粉,身影突破桎梏,崇道似有所感,在波動發出的一瞬間就已經揮劍而出,火星滋啦竄了半尺,定睛看去,赫然是一截淺金色的禅錫杖,錫杖上方梵文拼接成四面大環狀,一百零八顆小環墜于其中,随着撞擊發出當啷脆響。
交鋒還在加劇,脖頸上的青筋呼之欲出,幾乎要攀爬半張臉,崇道力道加劇,雙眼直勾勾盯上前,終于在一聲骨骼錯位的裂響後,錫杖挪動——
露出了後面藏匿的面容。
淺金色的光暈染開别樣的溫柔,眸下冷冷的,是無動于衷。
緊接着,“嘭”“嘭”接連幾聲巨響,地底突兀竄出了金色的絲線。
與其說是絲線,不如說是金绫。
幾尺長的金光倏而卷曲,眨眼工夫拴住臨近的詭修,連慘叫都沒有發出,一個大活人就這樣消失在了原地。
臨近的詭修目睹一切,臉色慘白。
金绫如同開智的蛇,目的明确,鎖魂線在壓迫下盡數現形,全都被地底竄出的金光絞的粉碎——它們在逐一瓦解供應。
摸到突破屏障的詭氣倏而失了力,崇道雙手一軟,隻聽铿锵一聲,長劍斜飛而去,漆黑的劍身瞬間褪去黑亮的光澤,成了古樸的陳物。
與此同時,他突然偏頭。
“咳……”
時間似乎變慢了。
交鋒的結果快到無法反應,目之所及隻有半空飛濺的鮮血,崇道消瘦的臉龐瞬間褪去血色,瞳孔慢慢縮小。
這一下好像是打破了某種平衡,無形的天平嘩然傾斜,霎時天地都靜了一刹。
小詭都不約而同擡起頭。
殷紅似乎成了全身唯一的濃墨重彩,腳步踉跄幾下,崇道堪堪穩住身形,後知後覺碰到了嘴角。
指關節濕潤溫熱,生命的氣息涓涓流逝,他垂了下眸,像是有一瞬間的怔然。
梵音開口,聲色輕淡:“徒勞無功。”
“……”
“上一個說出這句話的人已經死了,”崇道抹去血色,聲音低到沙啞,“你也想死嗎?”
“……”
梵音微微轉身。
一百零八顆佛珠帶起的餘韻不散,塵土迷眼,但仍能看見碎石背後被遮擋的身影。
清瘦娴靜,失去靈力的支撐,對方衣袂那股渾然天成的不争消弭殆盡,仿若無瑕的昙花,在一夜的盛放後終于耗盡生命。
崇道嗤笑出聲:
“同為盟友,卻臨終變卦,為你一己之見不遠千裡日夜兼程,最後落得個身死道消的下場,而始作俑者卻能兩袖清風,功德傍身受萬人敬仰。”
“……”
“這就是所謂的大佛陀。”
“……”
“世人痛恨詭修,說其無惡不作,生性涼薄,卻不知佛陀同樣冷漠,身為大佛陀的你更是如此……”崇道撐着身,喘息道,“若他們知曉你這般脾性,還會如此追随你嗎?”
“……”
錫杖牢牢卡在胸膛,仿若随時落下的斷刀。
良久的靜默後,梵音突然一伸。
左肩傳來冰涼的觸感,崇道置之不理,那杖卻輕輕一轉,他被迫擡頭——
四目相對。
出乎意料,那雙淺金色的眸子裡沒有被冒犯的惱怒,更沒有不近人情的漠然,隻有沉穩,如同方才江以岚的平靜。
錫杖抵上命脈,許是局勢已定,梵音終于緩聲開口:
“數月前她主動尋我,言辭懇切,句句不離苦難,我便知她另有隐情。”
“……”
“彼時詭修動亂,你趁機煽風點火,邊境不堪重負,有一幼童不顧傷勢日夜兼程,一直尋到了奉天寺,恰逢她經過,便一齊帶入殿内。”
“……”
“兩人站在殿前,幼童啼哭懇求我支援邊境,她站其旁說靈修連夜商榷,不忍其苦,兩相逼迫,我隻能應下結盟,直至後來上門提議的世家,我才知她是欺瞞兩方。”
“……”
“但事已至此,”梵音說,“計劃全數妥當,奉天寺外百姓聚集,皆是無家之人,我無法毀約,隻能就此行路,也正是此時,我碰見了一對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