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晌的溫存,身後突然傳來“咣當”巨響。
祁白川虛籠着手,五指帶了力度,有意無意順着懷裡人的發絲。
透過肩窩縫隙,梅負雪勉強看見了緩慢站立的佛陀。
他的軀殼仍舊是整潔的,金色梵文傍身,錫杖環佩叮當,那雙空洞的眼眸遙遙望過來,像是被束縛的人偶。
錫杖重重一磕。
嘩——
涼風忽起,四面八方霎時籠罩了一層薄薄的屏障,這種感覺太熟悉了,梅負雪本能看向天空。
果不其然,一百零八顆佛珠頂風而立,但與軌迹有所不同,佛珠的光澤暗了許多。
——舍利沒了,佛修的塵緣之本消失,實力固然大幅受損,無法同曾經那般布下天羅地網,他能支撐到現在全憑肉/體本身的強悍。
可周圍金石遽碎,塵土的氣息充斥在每個毛孔,那是威壓下的震動。
這該是何等可怖。
連半仙都蜉蝣撼樹,更何況再次手無縛雞之力的他。
心底湧上一股寒戰,梅負雪不由再次收力:“他要困住我們,就像困住詭修那般,你要如何糾纏?”
佛陀感知需要時間,祁白川并未着急,許是為了安慰,他說得很仔細:“可曾記得軌迹終點?”
“……”
思緒放遠,最後一幕扭曲的天地猝不及防浮出腦海,數百顆佛珠罩在半空,成了麻袋的拴繩,世界都被擠成了可怖皮球狀。
祁白川捏着人的臉,耐心道:“舍利離體。”
“……”
梅負雪終于撐起身:“你是說困住我們的空間是梵音的舍利。”
“是,也不是,”祁白川稍稍松力,兩人四目相對,眸中倒映出彼此的模樣,“舍利終歸誕生于丹田,若非死亡不可離體,梵音所喚出的不過是一具殼子的化形。”
化形……
梅負雪瞬間了然:“所以其實真正的舍利還在他的丹田處。”
祁白川點頭:“詭修數量衆多,逐一泯滅淨化微乎其微,梵音不會就此罷手,故在城牆布置佛珠,以喚出舍利化形,罩住整座城池,雖會降修為,但崇道經曆惡戰,早已傷痕累累,不足為懼。”
“……”
聽到這,梅負雪陷入沉吟,他不知在思索什麼,片晌才道:“整座城池都陷入舍利的空間,那麼一百零八顆佛珠閉合,是不是所有人都逃不出去了?”
祁白川道:“嗯。”
“包括方圓百裡的城池,也包括困在櫃子裡的我,我們都會一同泯滅。”
“……”
祁白川說:“是。”
“……”
梅負雪似乎在這隐秘的寂靜中發現了什麼:“他既将我們都困在了舍利化形的殼子裡,就等同于進行了淨化階段,那麼這個時候的他應該是很虛弱的。 ”
“……”
風簌簌拂面,帶起一陣煙塵,迷蒙又朦胧,祁白川看了他良久,指腹摩挲過他的臉頰,神色難辨:“是。”
梅負雪回望了一會兒,然後輕輕眨了下眼。
眸中黑亮淡去,不知是有意無意,他挪開目光,用隻有兩人的聲音道:“那應該很好殺。”
“……”
“咯啦”一聲粗粝沉音。
像是喉嚨裡喑啞的呼救,梅負雪驟然回神,看向那邊已經徹底恢複的佛陀。
身影偉岸風雨不動,如同他生前那般強硬,高高伫立的奉天寺成了最後的淨土,寶殿外的吹捧一浪高過一浪,将他推向死亡的道路。
——他太貪心了。
崇道說得沒錯,佛陀行走世間,能塵緣加身者皆是冷情冷性,也正因如此,看遍因果紅塵,修行的道路讓心生憤怒,更渴望救世于水火。
但他無力回天。
百姓數量不知幾何,他不能光顧到每一個人,一碗水端不平,終究會釀成禍根。
譬如崇道。
一頓飯的災禍。
“……”
桎梏倏而一松,梅負雪挪前了身,看見了翩跹衣擺,細風勾勒出微突的胯骨,翕張的五瓣花似有一瞬間的模糊,幾番變換,慢慢化成了另一個離去的背影。
心髒陡然一抽,一股難以言喻的無力感深深紮根,梅負雪輕輕呼出一口氣,握緊了本命劍。
“我們該怎麼出去?”他壓下心悸,勉強提高音,“軌迹結束,我活下來了,難不成還要殺死他?”
“他已經死了。”
說話間祁白川憑空一招,玄金劍自動歸位,随着他一步邁出,鎏金再次包裹劍身,那神聖淺淡的顔色給周身都鍍上一層光暈,竟讓人一時分不清誰才是真正的佛陀。
“可曾憶起你是如何入陣?”
“……”
梅負雪怔了怔,視線慢慢轉到地上四分五裂的金石。
佛頭碎的不成樣,冰冷冷的,但它終歸是死物。
“可是……”
锵——
梅負雪面色陡然一變。
呼嘯的氣流瞬間吞沒碎石,鐵鍊傳出一陣刺耳的摩擦,八根通天石柱陡然一暗,這仿佛是打破了某種禁制,世界又堕入了無底深淵。
轟然一聲巨響,交鋒帶來的餘波根本不給人反應機會,梅負雪下意識擡手。
嘩——
危機消弭殆盡。
薄薄的金光閃爍,嚴絲合縫罩住了這方寸之地,梅負雪張了張嘴,趕忙轉眸。
“當啷”一陣鈴音,那邊錫杖頂端的四面環突兀插入一把金劍,四面環間隙不小,劍鋒刺入的方向極為巧妙,不偏不倚卡在小環中央,形成了完美的閉合。
遠遠望去認不清祁白川的臉色,隻瞧見他手腕一轉,手背青筋根根暴突,佛陀的假人臉沒有表情,小臂卻傳來生鏽的“咔吧”聲。
隻聽一聲震響——
幾十顆小環齊齊開裂,錫杖仿佛受到了什麼重擊,光暈陡然一暗,天空盤旋的一百零八串佛珠頃刻碎了一半。
也正是這時,祁白川忽然發力。
半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度,錫杖“咣”地倒插地面,剩餘幾十串小環盡數碎裂,天地間那種窒息的壓迫感也驟然一弱,呼吸都輕了幾分。
硝煙散去,祁白川掀起眼皮。
“……”
現世對于強者定義頗多,無怪乎是修道的境界劃分,譬如涅磐,譬如仙。
詭修修行起始于欲,便獨樹一幟。
可這些翻天覆地的力量都随時間消弭在了曆史長河,隻留下書冊中寥寥幾筆的敷衍。
葉家是梅負雪“第一次”親眼所見。
但那太渺小了,甚至無需外力,彼時頂着沈無眠“親徒”的分身都能徒手拆裝,後面唯一争氣的任無忌還陰差陽錯同主身對了個正着,死的渣都不剩。
直到八方陣中佛詭的對峙。
翻雲覆雨就是一座城的生死,強弩之末的崇道魚死網破,梵音尚且都有餘力控場。
而現下佛陀失去舍利……
道行根基全無,能支撐到現在全憑佛光殘留,幾乎是每戰一次,實力就要弱上幾分,但也足以碾壓外面那些名頭招搖的宗主尊者。
梅負雪微微張嘴,似是想說什麼,猶豫少頃又咽了回去。
交鋒尚未結束。
祁白川雷厲風行廢掉法器,佛陀罕見的一頓,但也僅僅是刹那,他五指一松,錫杖砸在地上,與此同時掌風呼嘯,劃開漆黑的空間,所過之處金粉糜碎,如同山風埋下的種子,時間加快了腳步,種子生根發芽,開出大朵的佛蓮。
殺機轉瞬即至。
轟!
佛蓮綻出強烈的生機,如同燃燒的火焰,頃刻間就能淨化大詭殘骸,但生長需要時間,它的速度并不快,最起碼要慢于出劍,梅負雪卻在看清後臉色白了白。
祁白川重重一喘。
肩膀處殷紅涓涓細流,五指深深陷進皮肉,甚至于挖進骨頭,整一朵淨化的佛蓮都沒入經脈,血肉下隐隐發出力量噼啪作響的交鋒。
竟是分毫未動,硬生生受了一擊。
梅負雪失聲起身:“祁——”
對方并未回話,反手鉗住了肩膀處的胳膊。
佛陀後知後覺收力,已經晚了。
血肉之軀一瞬間成了泥沼,無形的桎梏攀附左肩,叫人動彈不得。
佛陀因着伸手出招,整個身子前傾,腹部傾斜,上方有小臂阻擋,保護萬全。
但現在舍利沒了,這般動作就成了過耳秋風,無用之舉,兩人距離卻拉近不少,脆弱的脖頸暴露在祁白川的攻擊範圍。
“……”
铛——
沒有驚天動地的碰撞,甚至沒有飛濺的血花,佛陀的金剛之體卻在這一刻達到巅峰,金劍眨眼間陷進皮肉,發出清脆聲響,手中阻力極大,仿佛那砍進的不是人身,而是千百年大火鍛造的金石。
——無舍利的佛陀之軀攻擊銳減,但身體強度無可媲美,若說詭修無孔不鑽出招狠辣,那佛修就是一座行走的金剛石山,他的招式通常溫柔美麗,前奏緩長,處于劣勢,卻能行走在衆詭包圍中紋絲不動,憑的就是極為可怖的防禦。
脖頸裂了半指寬,祁白川動作一頓,佛頭咔吧扭成了一個詭異的角度,将斜未斜,雙眼直勾勾看着他。
肩膀傳來皮肉攪動的聲音,佛陀就着現在的姿勢狠狠一挖。
呼吸頃刻加重,血色盡褪,祁白川身形晃了一晃,長劍紋絲不動。
“……”
心跳幾乎要穿透胸膛,梅負雪猛地落地,再顧不得腰間傷痛,兩腿一邁,就要沖上前。
“嘭”的聲響,力道回彈緩和,是金色屏障。
梅負雪愣了愣,面上不可置信:
“祁白川!你到底想幹什麼?!”
然而無人回答。
現在的時機太好了,脖頸觸之可及,佛陀奮力掙脫桎梏,劍刃又陷進去幾分,眨眼便砍到了骨頭,這是更為堅硬的抵抗。
五指幾欲穿透肩膀,順利的不成樣,就仿佛對峙之人根本沒做抵擋,隻攻不防……
“……”
——隻攻不防,速戰速決。
梅負雪怔住了。
冥冥之中有什麼東西在逐漸發酵,那種一路上隐秘的急迫感又鑽出來了,也正是這時,遠處的祁白川似乎終于妥協,劍刃咔嚓斬向對方小臂,佛陀沒有痛覺,但仍因巨大沖擊而失了手,隻聽一聲皮肉撕扯的悶響——
血流如注。
殷紅的窟窿像是被野獸撕咬過,梅負雪胸口一陣窒息,幾乎要控制不住顫抖的手。
一定是他遺漏了什麼。
一定還有他沒發現的細節。
恢複自由的佛若站在陣法中樞,八根鎖鍊仿若有了靈智,彼此碰撞掙紮,卻怎麼也拴不住中央僵死的傀儡。
叮當聲越來越大,恍惚中又回到了孟家漫天的龍蛇鎖鍊,金色鴻浩之氣源源不斷從地底冒出,造就了那把古樸的連心鎖。
鎖?
“……”
靈光猝然一閃。
孟家陣法變故諸多,又夾雜外因,陣中樞的連心鎖可以忽略不計,但葉家卻實打實地齊全。
葉鴻赫不惜豁出性命也要撐起葉家,詭陣的陣眼自然也是他,所以祁白川目的明确,出手直取性命。
那麼以此類推,八方陣的陣眼就是眼前的佛陀屍體。
“……”
邏輯閉合,完美無缺,任誰也挑不出一點毛病,甚至于黃泉路旁的宅院中,他們已經從那應昭的晨鐘裡隐隐窺得真相,但此時此刻,梅負雪心中卻不由得升起一股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