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微笑,“我不知道。”
“雨天,某個陰暗的拐角,無人的空巷,或者是枝葉茂密的花園裡。所有沒有寂靜沒有人的地方都是危險。”
“你相信妖魔鬼怪嗎?”林霄竹自問自答,“哦,你信。”
醫生接不上話,隻能僵笑着把襯衫袖口解開。
“鬼怪想吃我,因為知道雨天我會虛弱。”林霄竹從衛衣兜裡掏出了塊手表慢條斯理地戴在了手上,“醫生你呢?”
“你也想吃我?”
有表你扔我的,醫生臉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了,又被他反一問,一時分不清他是被害妄想症,還是真情實感的懷疑,差點忘了自己職業,努力平息下來,才飛快地回答了句,
“林先生說笑了。醫生是不吃人的。”
林霄竹不在意地點了點頭,手表戴完站起身來,然後笑着說,“别演了。”
“謝謝醫生的一出好戲。”他唇微微勾起,眉眼弧度圓潤,卻不帶半分笑意,碎發壓在衣服裡,倒像是在裝乖。
他擡手摁滅播着潮聲的音響,一字一字地慢慢說出來,眉彎彎,聲音卻空而清,沒有半分情緒。
“快吃掉我吧。”
潮聲漸漸停息,屋外的聲音響起,窸窸窣窣連綿地落下,聽起來像是收音機收不到電波的一段嘈雜,也很像潮聲。
那是下雨的聲音。
留聲機也恰巧播完曲尾,“刺啦”兩秒過後,一陣平息然後陣起,聲音裡——玻璃落在地上破碎,東西劇烈撞在牆上,還有緩緩刺進血肉的聲音。
一聲男子凄厲的尖叫收尾,整個宅子陷入寂靜。
天空轟鳴一聲,一陣巨大的雷聲悶悶地震了好幾下,閃電從銀月後邊劃過,帶起一陣銀火。
暖光吊頂下,桌面和軟沙發泛着淡淡的銀色光芒。夜空中挂着的銀色月亮動了兩下,落了下來,從窗邊穿牆而過。
下一瞬間,整個空間發生了變化,周遭的一切開始失去色彩,他側身看,桌面軟沙發和廳内的所有家具漸漸幻化成虛影,指針不動的手表變成了一團絨毛。
灰色的蒙布從四周籠罩起來,腳下的紅木地闆消失,一片片銀灰色碎片憑空出現彙聚鋪設。
醫生狹長狐狸眼泛着狡黠的綠光,露在襯衫外邊的手變成了鋒利的爪子,灰樸的橙紅色毛又粗又密的覆蓋了整隻手,身後一條紅尾巴甩來甩去。
銀色的月亮近看是一個大約二十公分厚的圓盤,落在地上自動分成兩半,無聲的氣浪向旁邊推動,在醫生後邊重新旋轉起來,像是太極圖的雙魚。
醫生擺了擺尾巴,舔了下鋒利的犬牙,似乎沒想到布置好的囚牢早就被發現了。他不滿道,“我演的不好嗎?”
林霄竹理了理表帶,笑了一下,乖巧地稱贊,“非常好。”
醫生是他後媽王燕荷幫他定下的,美名其曰“照顧身體”,其實無非就是好給他多定一條污名。
診斷過程都不重要,隻要結果是有病。
但是這個醫生不對勁,他身上有奇怪的酸朽味,就跟之前雨夜出現試圖想吃掉他的東西一模一樣。
結合剛剛的留聲機歌後的尖叫,他想,原來的醫生估計已經被殺害了。
醫生所在的地方手機失去信号,指針不動的手表,還有那刻意而假的銀色月亮,處處拙劣簡陋的演技。
林霄竹大概想了一下醫生的邏輯——從原來的醫生手裡看見他的資料,所以按照資料上走流程,并且挂上月亮,讓他以為不會下雨,從而使他放棄警惕。
而醫生應該有某種特殊的幻覺能力,能讓他被催眠,從而失去心智。
然而,他隻是短暫地迷惑了一會兒,就清醒過來。
但是,“為什麼要吃我。”
林霄竹眨了眨眼問道,聲音又輕又懵懂,像是落入陷阱瑟瑟發抖的兔子,臨死前保持着天真的好奇。
他認真地裝乖巧。
為什麼?
他心跳有些加快,耳邊靜靜跳躍着雷聲。活着乏味,死了也未必有趣。
二十歲以後遇見的形形色色的東西,大多隻有單純地吃他的欲望,手段近乎野蠻,但盡管如此,那也是普通人抵禦不了的。
好在他手上有白南遺物裡留下的形式各樣的符紙,可勉強撐了下來,但到如今......符紙隻剩下最後一張了。
——還是一張有殘缺的禁符。
唯一一張有專門标注的符,上面說,此符召魔,魔喜殺道,無欲無求,所現之處血色滿天,殺天寂地,于是令其殘缺,以限制魔。
而這次醫生是能造一個幻境的級别的妖怪,第一個有點智慧的東西。
如果不清楚那些東西想吃他的原因,總有他無力抵抗死亡的那一天。而這一次所以這一次,他自甘投入陷阱,他想知道,為什麼?
為此他不介意乖一點。
林霄竹努力醞釀了下表情增加說服力。
然後就看到醫生,臉色變了又變,臉也變了又變,從人臉變成棕紅狐狸臉又變回來,咬着齒硬憋,像是被什麼東西惡心到了。
林霄竹:......
什麼是皮笑肉不笑的最高境界,林霄竹的臉,毫無感情看起來更像是一塊精緻的冷玉,扯笑的時候,像是給玉拉皮。
滿臉寫着被逼無奈,但我要裝,配合上他手表亮起的幽藍的光。
醫生忍不住了,狹長的狐狸眼閃着綠光眯的更緊了些,渺小的人類不堪一擊,還破壞了他晚餐的儀式感。
醫生冷漠:“你猜。”
背後雙銀飛輪沒有預兆,一前一後地飛速向林霄竹砸過去。
寂靜的灰銀色空間裡,氣浪像是氣浪像是一陣銀灰色分解鑄造的一道水紋,林霄竹被浪一陣推後了幾步,翻倒在地。
飛輪壓近,林霄竹用力翻了個身,飛輪勁直砸進了銀灰色的地裡,濺起一陣銀灰色的碎片。
再一擡眼,銀白飛輪已至眼前,帶着飛旋的力度重重撞上林霄竹,空間裡的一切降落變慢,他被飛輪帶後了十幾米順着銀灰色地闆滑動,直到撞上無形的邊界。
“弱小的人類。”醫生笑了起來,聲音從遠處的桌後傳來,笑意拉輕,顯得自負而高高在上,“如你所願,吃掉你。”
血順着唇角滲出來,嫣紅點染。林霄竹用手一擦,帶出一道血紅痕連上臉頰,他面無表情用帶着血的手撚開符咒。
——召魔。
然後他輕輕笑了一下,他無力地擡了一下手,符咒滅化成一堆灰燼,手落下去,灰燼便飄四周,漫沒在天上,緩慢地降落。
沒有答案,那就毀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