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上她的眼神,明德福心裡一陣陣發虛。
像,太像了,當年自己就是被那婆娘這樣壓得擡不起頭。
“哎呀,行了行了,她還小呢……”清官難斷家務事,何況還是兩個犟種!糧店掌櫃的趕忙和稀泥,連拖帶拉把明德福弄出去,又對街上圍觀人群擺擺手,“沒事沒事啊,散了,都散了!”
隔三岔五鬧這麼一出,連帶着他們也不得安生,真頭疼!
明德福借坡下驢,在街上叉腰罵了幾句,炫耀當爹的威風,這才抖抖袍子往賭坊去了。
有熟悉的街坊瞧見,各自搖頭歎息。
稍後衆人散去,一直裝死的小夥計跑出來收拾,明月扭頭瞥見桌上的食盒,直接過去坐下。
哼,你不吃倒便宜了我!
布莊臨街,前頭兩間門臉,後頭背靠背是街另一面的鋪子,并無院落,隻二樓可堆放各類雜物和存貨,住不得人。
明家人住在三條街開外的城西,不遠也不近。食盒外裹着棉套子,這會兒裡頭還是熱乎的。
食盒裡擱着一碟油焖葫蘆條子,一碗肉沫燴白蘿蔔,一盤香油涼拌的碧綠野菜,油潤潤明晃晃,旁邊還擠着兩個胖乎乎的饽饽,濃郁麥香混着油香、肉味撲面而來,惹得人食指大動。
雖不是正經肉菜,但加了足量豬油,葫蘆條和蘿蔔塊都炖得油油潤潤軟軟嫩嫩,從嘴裡下去一路把五髒六腑都熨平了,熱乎乎的舒坦。
十幾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明月日日被繼母防賊似地防着,許久沒見過這樣足量的正經飯,連盤底剩的油漬也不肯放過,拿饽饽蘸了,就着半壺冷茶抻脖咽下去,心滿意足。
肚子裡沉甸甸的,真舒服啊!
吃飽了,明月開始想娘。
聽那些老街坊老顧客說,娘精明能幹,又熱心快腸能說會道的,早年十裡八鄉的人都愛來明家布莊買布!
可惜好景不長。
她病逝後,明德福徹底沒了束縛,癡迷于吃喝玩樂,沒多久便娶了個尖酸刻薄的新婆娘進門,明月的好日子徹底到頭了。
好吃懶做,膽小怕事,優柔寡斷……哪怕是自己的親爹,明月都忍不住要罵一句:那男人真是該死的不中用!
當年娘究竟看中了爹哪一樣,單單是那副好皮囊嗎?
好皮囊不當飯吃!
他根本不是做買賣的料!
買賣,有買有賣,凡天下經營必要有進有出,方可如流水不腐,永葆生機,而明家布莊恰恰相反:
不顧顧客喜好盲目進貨,導緻過時的舊貨積壓太多,銀錢流轉艱難,而明德福既不舍得再進新貨,又不舍得低價處理舊貨,甚至因此遷怒客人,如此一來,大家就更不願意來了……
想着方才朱嬸子的話,再想想明德福,明月擡頭看看這間跟自己差不多大的鋪子,忽然有些灰心。
爹,爹!這個字眼、這層血緣仿佛一道魔咒,死死困住明月的志向,又如重重鎖鐐,綁縛得她喘不過氣……
“小姐,小姐?該打烊了。”
直到夥計的聲音響起,明月才大喘氣猛擡頭,愕然發現半日時光已悄然消逝,橙黃色的夕陽餘晖斜斜撲了一地。
“您沒事吧?”夥計吓了一跳。
明月搖搖頭,“沒事,打烊吧。”
冬末春初的小鎮乏味至極,即将到來的夜幕逼退白晝的同時,也迅速抹去人迹,街上冷清得可怕。
此時在外遊蕩的,除了稀稀拉拉的食客,唯有賭鬼與嫖客。
而明家布莊,也渾似荒野中的一座孤墳,生機全無。
關了門,明月追着最後一縷夕陽往回走,沿途狗子的叫聲和各家各戶的說笑聲混在一處,伴着昏黃的燭光從紙窗裡漏出來,斜斜落在她臉上,映出眉宇間的幾分向往。
家,家啊。
有娘才有家啊……
明月推門而入,伴着嘎吱聲,映在正房窗紙上的女人影飛快上前瞄了一眼,又迅速縮回去。
看樣子明德福還沒回來。
這是一座很普通的小院,正房給明德福兩口子住。原本明月住在西廂房,可老話說得好,有了後娘就有後爹,後來有了兒子的明德福便親自将女兒攆去面西的東廂房,冬日冷夏日曬,隔壁還兼做廚房、柴房……
慘淡的買賣和對未來的迷茫讓明月睡不安穩,也不知過了多久,正房那邊傳來的尖利女聲将她吵醒。
“嚎甚麼!”是明德福,聲音中帶着明顯的煩躁。
他回來了,出什麼事了?明月瞬間清醒,翻身用被子把自己一裹,蹭蹭幾下挪到窗邊,努力豎起耳朵。
院子不大,又是紙窗,聽得很清楚。
“二百,二百兩啊!”繼母王秀雲帶着哭腔喊道,聲音并沒小多少。
二百兩,錢?明月一怔,電光火石間聯想到一種可能:天殺的明德福輸狠了!